头顶的吊灯闪了一下,方栖宁睁开眼,从一个古怪的梦中倏然醒来。
灯光闪烁,人潮涌动,圆台上醒了一支酒。高脚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漂亮的男人,是他回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环视四周,眉眼漂亮的男人攥着瓶身,替他倒了一杯酒。方栖宁抿了一口,抬起眼,问:“乔儿,今年是哪一年?”
谢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温顺地回答他的问题:“一九年。”
梦里的医生操着一口流利的英音,穿着白大褂,握了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室内静而冷,医生的笑是热的。手术室缓缓拉开,并列推出两张雪白的床,僵硬的躯体像釉质的瓷器,方栖宁伸手揭开纱布,露出一张和自己五分相似的脸。再转向另一张床,白是冰冷的床单,红是汩汩流淌的血液,女人的头骨碎裂,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医生的脸上一片空洞,五官模糊,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外面危险,让他留在这里。方栖宁往后退了两步,眼前三具躯体在同一时刻消失,宛如液体挥发,无影无踪。
谢乔屈起两根手指,扣了扣桌面,朝桌上的手机努嘴:“方老板,你手机振了好几次了。”
在他说话间,方栖宁捞过手机,面色恢复如常,低头看屏幕上的内容。谢乔单手托腮望向他,专注于他不带一丝表情的脸色,遗憾道:“你真的不考虑和我试试?”
他很漂亮,也很直白,会是个不错的男朋友。假使时间倒流几年,方栖宁极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偏过脑袋去吻他。
谢乔也不丧气,眯起眼睛笑,手指搭在他颈侧的筋脉上,轻声说:“亲一个总没问题吧。”
“当然可以。”方栖宁松开捏着杯壁的手指,在美人侧脸印下一个轻若无物的吻。他站起来摸了摸谢乔的发端,另一只手抄起手机,俯身对谢乔说,“乔儿,我去会会旧朋友,你今晚别玩嗨了,我没时间过来收拾你。”
谢乔拉住他的手,叹了口气,仰起脸,贴在方栖宁耳边道:“宝贝,你知道,如果我不想,没人能为难我。你明白吗?”
“我明白,”方栖宁轻轻从他手中脱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一样。”
见过方栖宁的常客很多,最里间的卡座是他的专属,除了少有的几人外,客人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规矩,不去打扰风眼的老板。
今天就不一样了,方栖宁主动迈出安全地带,许多新客眼前一亮,松松领口,昂首阔步过来同他搭讪,方栖宁四两拨千斤,全给推了。有不甘心者退回去打听,才晓得他就是这儿的老板。
他靠在盥洗间的墙壁上,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短信催促了几回,又为他一再拖延时间,脚步声终于缓缓而至。
咚、咚、咚。鞋跟落在地面的声音,方栖宁对着半身镜解开最上方的纽扣,严阵以待,如何面对接下来走进来的人。
窄腰阔肩,西装裤剪裁合身,露出一截铁灰的布料。方栖宁皱起眉头,一应资料俱全,他印象里的范公子不是这样的,他不会在风眼这样的地方穿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不容亲近的人物。
下一秒,西装裤的主人迈开脚步,走进盥洗间,暴露出了一整张脸,和高大英挺的身形。
方栖宁手指微颤,不自然地低下头,右手放在腰后,努力朝短信收件方盲打出信息,质问对方,范公子到哪里去也。
来不及了。
男人已经看到了他,身形稍顿,转过脸来,微微惊讶道:“小宁?”
听他一言,方栖宁反而松了一口气。陆岸神色平静,脸上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不甚明显的讶异,是阔别已久的意思。陆岸已经释怀了,他不再挂心当初的不告而别,取而代之的是看见他那一刻的平静目光。
方栖宁按下颤抖的手指,在脸上勾勒出一个基础式样的笑容:“好巧,在这碰见你了。”
不等陆岸开口,那位范公子姗姗来迟,怀里揽着个气喘吁吁的小美人,眼神刮过方栖宁时动了动嘴角,一转脸忽地收敛了目光,在陆岸和方栖宁之间来回扫视了两眼。
陆岸神色淡淡:“小范总。”
“陆、陆老师,”范公子后颈的骨头大约是软的,一根根躺下来。他很会自作聪明,露出你知我知的笑意,复又搂着小美人走出门去,还贴心地从外面关上了。
方栖宁十分费解,三年间他有意避开陆岸的一切,不晓得一个国内一个二流编剧也能得富家子弟的青眼,究竟是陆岸平步青云,还是他押错了宝,范公子太过扶不上墙。
“小宁。”陆岸又喊了他一声。
盥洗间内残存着那一对露水爱侣飘过的气息,大理石台上飞溅几滴水珠,隔着门外低缓的音乐,染上三分怪异的色彩。
方栖宁朝他笑笑,计划有变,他绕开陆岸,手掌覆在门把手上,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陆岸,”方栖宁脸色微变,竭力维持平静,试图拨开他的手,“我还有事,先不叙旧了。”
他多少有些失落,陆岸不该是这样的。假使陆岸对他还有一分情意,第一反应都不会是直接上手,如今的情形更像是旧情人重逢,一方迫不及待想要重温旧梦。
陆岸垂眸看他:“你早就换了号码,我该怎么联系你呢。”
他长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年纪又比方栖宁虚长几岁,当年就是用这样的温柔攻势降服了方栖宁,让他心甘情愿雌伏于人下。三年过去,陆岸的本事只增不减,方栖宁失望之余,仍然不愿在此时和陆岸有什么瓜葛。
方栖宁暂且松开门把,将后背交托墙壁,平心静气道:“陆岸,我约了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风眼约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不在他的地盘搞得太难看,方栖宁多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岸绝不是第一次来类似的地方,含蓄的说一句约了人,他不会不明白其中意义。
果不其然,陆岸眼中浮现不可思议,反复斟酌道:“小宁,你是说……你要和别人……”
陆岸认识的方栖宁,是个会用酒瓶给不怀好意者开瓢的少年人,是会抓着他的肩头,眼圈红红地警告他,不许在剧组和那些小男女明星乱搞的人。至少绝不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告诉他我要去和别人约|炮的人。
方栖宁停顿了一下,粲然一笑:“对。”
腰后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方栖宁瞥他一眼,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更多的是明示他,你快让开,让我出去。
他没有太多时间和陆岸周旋。
世界上永远不缺演员,陆岸是干编剧这一行的,不会不明白,本子定稿,资金到位,想找演员犹如探囊取物。缺了一个范公子,游戏仍然得准时开局,只是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去物色补缺的人。
僵持不过半分钟,陆岸垂下手臂,稍稍偏开身体。方栖宁朝他递了个笑,不料却被身后的男人扳过来,抵在了门板上。
陆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语气却是有条不紊:“小宁,推了那个人的约吧,跟我回去吧。”
方栖宁抬眼,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桎梏。他有些看不懂陆岸的意图了,但眼下由不得他分心思索。三年前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被打包送上了飞机,三年后则打算用更加决绝的方式与陆岸挥断联系。
“陆岸。”方栖宁喊他的名字,动手理了理男人揉皱的领带,万分缱绻地吐出接下来的一段话。
“我不是约了一个人,我朋友攒了个局,要去玩一个游戏,一个叫恋爱洗牌的游戏,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吧。”
他伸手堵住陆岸欲张的口唇,面不改色继续道:“说什么找到真爱就是玩笑话,你知道,有的人就是喜欢刺激的,反正每轮也只有一周时间,不喜欢就下一周再换着玩呗,是不是。”
陆岸作为编剧,国内外翻过的本子不计其数,一瞬间从脑海中调出与此相关的内容,脸上变了又变。他一贯洁身自好,在文娱界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染缸里也能全身而退,本事是有几分,自制力更是登峰造极。几年前,陆老师和他不常露面的小男友,也是人人称羡的一对。
方栖宁察觉了他的变化,于是敏感地撕碎自己,将闪烁的碎片摊开给他看,以拙劣的方式告诉陆岸,现在离开,为时不晚。
“抱歉。”陆岸的神情太过茫然,让方栖宁产生了一种一直被爱着的错觉,萌生出难言的不忍,亡羊补牢般补充道:“我是风眼的老板,以后不管是你一个人,还是带谁过来,消费都记我账上。”
陆岸一把拉下他的手掌,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游戏,还缺人吗?”
他说得很认真,字字清晰,不存在方栖宁听错的可能。方栖宁死死掐着食指,指腹被他按出一道弯月的痕迹,他总算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方栖宁很想说点什么,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