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大学后的第二个夏天——
我从新神户车站乘上了新干线的回声号列车。我的目的地是三丰车站,车程大概是两个小时。坐在列车里,儿时听过的童话故事又从我头脑中的某个角落钻了出来。
为了不让大脑空闲下来,我会做一些数独、填字之类的谜题,还会掏出掌上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超级玛丽之类的游戏。但是,不管我的注意力多么集中于这些娱乐消遣,头脑都不会被它们完全覆盖。也许从远处看,我的大脑是被游戏完全覆盖了的,但走近细看,才发现,那覆盖大脑的一幅画就像是拼图拼成的一样,拼图的小块与小块之间,还留有弯弯曲曲的细小缝隙。
随着我与故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头脑中存储的那个童话故事就从拼图的缝隙中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如果当初那个故事是以画面的形式输入我的大脑,那么它是很难从这细小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但是,因为那个故事当时是以声音信号传入我的大脑,所以,从缝隙里钻出来就没那么困难了。我又想,既然是声音信号,我就用声音来对抗它,这样应该可以把它压制下去了吧。结果戴上耳机听音乐也没有实现预期的效果。听喜欢的歌手的抒情歌曲不行,听重金属摇滚也不行。而且和音乐的音量也没有关系,不管是大还是小,都无法压制住那个童话故事往外冒的势头。
以前,我曾经想过谈一场盲目的恋爱,投入热恋之中让对方占据我的全部头脑,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虽然现在只能猜想,但我想那样做的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和一个恋人交往很多年,建立很深厚的感情,我估计依然无法把头脑中的一些东西打压下去。
利用课余时间我在一家名叫“金色丝带”的咖啡厅打工。打工的同伴中有一个叫沙纪的妹妹,她在工作的时候偶尔会伤心地落下眼泪。据她说那是因为咖啡厅中的背景音乐让她想起了前任男友。当时咖啡厅中播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我们没法选择听什么样的音乐,只能任由耳朵和心绪被电台DJ左右。正好那首曲子让沙纪想起了前男友,所以她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可是,沙纪现在是有男朋友的啊。而且,她和现任男友的感情貌似也很好,因为每天都能听到沙纪讲自己和男友的甜蜜故事。上个月的某一天,好像是沙纪和现任男友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她还专门给我秀了男朋友送她的项链坠呢。可尽管如此,沙纪还是会为前任男友哭鼻子。曾经有一同打工的同事询问过沙纪有关她前男友的事情,沙纪似乎不愿说太多。但从她的话中,我们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沙纪和前男友只交往了三个月左右,分手也是正常分手,并不是我们以前瞎猜的那样,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们之前都以为她前男友出什么意外死了呢,所以她才那么悲伤。现在,沙纪回到家乡的时候,还会和前男友见面,不过不是单独会面,一般都会叫上他们共同的朋友一起出来。询问沙纪的那位同事一脸困惑,因为从这些信息中她根本找不到能让沙纪哭泣的理由。不过我似乎倒是可以理解沙纪的感受。
记忆的浓淡,不受时间远近、现在状况的影响。
我曾经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话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贫困潦倒的画家,他穷得连画布都买不起。于是,他不得不在已经画好的画上面再画新的画。结果,后人一层层剥开他的画作,在下面发现了沉睡已久的非凡作品,堪称名画。
我认为,人类的记忆也像画布一样,我们在反复不停地往那张画布上画画。平淡的日常生活就像淡而无奇的普通作品,每天都会在画布上画上一层。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层的普通画颜色会逐渐变淡,并慢慢出现皲裂,而下层曾经浓墨重彩的经典之作便会一点点浮现出来。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王国的王子四处寻找他的新娘,他想找一个真正的公主做他的新娘。但是,王子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能做自己新娘的公主。
这就是安徒生童话中《豌豆公主》的故事。当年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人是大我两岁的万佑子姐姐,虽然当时她还有些口齿不清,但读起故事来却异常流利。她故意压低声音,用温柔又充满感情的语调给我讲故事的情形,至今依然能够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想起《豌豆公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头脑中出现的不是故事中的情节,而是姐姐用心讲、妹妹认真听的动人场景。
从很小的时候起,万佑子姐姐就喜欢读书。有这样的姐姐给我讲书上的故事,我就不用自己动手去翻那些书了。因此,虽然我家有很多书,但我小时候更喜欢去外面疯玩。并不是我对书中的故事不感兴趣,只是与读书相比,我更喜欢看电视,或者随手翻几本没什么字的绘本。
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认字。姐姐万佑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能认读所有平假名和片假名(假名,日语的表音文字。分为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译者注)了。当时周围所有人都对万佑子的聪明赞不绝口。而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也许妈妈想再次感受被人赞美自己女儿的喜悦感,于是也强迫我学习认字。妈妈带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只要遇到店铺招牌或海报,都会故意在人前大声对我说:“结衣子,那个字念什么?”
作为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我已经注意到妈妈更喜欢万佑子姐姐,所以,为了讨好妈妈,我开始拼命地学认字。一根小棒,从中间折弯就是“く”;一根小棒,下面弯曲就是“し”;两根小棒横着放,上下各一根就是“こ”;两根小棒竖着放,一长一短就是“い”……
用这种方式记住的假名,在我的头脑中只能是一种符号。将那些字连起来可以组成词语、造成句子、构成文章。但是,用这些文字构成的文章,在我的头脑中是没有颜色的,不管是风景还是人物,都是黑白的。而且,就这样读书学习的话,不管我读多少书,都只不过是在头脑中积累各种各样的小棒而已。我心想,这样读书到底有什么乐趣呢?这个疑问至今依然徘徊在我的头脑中。
在乘坐新干线列车的两个小时中,我是不会用读书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的。之所以那个童话故事一直往我的记忆表层钻,并不是因为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只记住了那个故事,而是因为没有新的故事可以替代它。
不,应该说不管读了什么大作,也无法将那个童话故事封印在记忆深处。
王子见到的公主都在努力地表现自己,甚至会说谎、隐瞒一些事情。这样的公主都不是王子想要的。于是,为了找到自己心仪的公主,王子开始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不喜欢读书,但这并不影响我知道书中的内容。因为自打万佑子姐姐上小学开始,她就天天读书中的故事给我听。她是想让我感受到读书的快乐吗?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读书?抑或是因为她认识很多字,装作老师的样子给我读书能让她拥有空前的优越感?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今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和姐姐的房间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地面铺着木地板,每天晚上,我们把褥子铺在房间的正中央,然后就听万佑子姐姐给我讲故事。
万佑子给我读的书中没有一幅画,传到我大脑中的只有变成声音的文字信号,可是,故事的景象却能浮现在我的头脑中。森林、城堡、老爷爷、老奶奶、小猫、兔子、王子、公主、舞会、宴会……她讲给我听的都不是多长的故事,也不是很稀奇的故事,无外乎《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天方夜谭》等全世界孩子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在万佑子姐姐讲的故事中安心地睡去。
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听过这些故事,这个事实是我上个月才注意到的。当时,有一对母子来我打工的“金色丝带”咖啡厅喝茶,他们走后把一本名为《皇帝的新装》的绘本落在了座位上。另外三名在店里打工的大学生翻开那本书后,都惊叹不已,说竟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故事!可是更惊叹的应该是我,三个大学生竟然没听说过《安徒生童话》中著名的《皇帝的新装》,而且其中一个人还是文学系的学生……
于是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丑小鸭》《拇指姑娘》《海的女儿》,我知道我问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让他们听了也许会不舒服,但不问一下我心里又觉得不爽。当我问到《海的女儿》时,他们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他们对《海的女儿》的理解,也仅限于在迪士尼乐园见过美人鱼的卡通形象。竟然还有人问我,那个故事是不是美国人编出来的。我发现,他们甚至连“安徒生童话”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不过,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笑了之。
我心想,那样的话,他们肯定更没听说过《豌豆公主》这个故事了。
可是,王子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公主,他非常失望,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城堡。
讲完故事之后,万佑子姐姐经常会让我对所讲故事发表一些感想。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已经睡眼蒙眬了,有的时候还没听姐姐讲完,我就进入梦乡了。这种时候,姐姐会在第二天再问我的感想。我的回答都非常浅显,比如,丑小鸭找到她的亲生母亲,真好;小人鱼公主最后变成了气泡,真可怜……我以为,我的这些感想根本没有达到万佑子姐姐期待中的那么深刻。
可姐姐听了我的感想后每次都会微笑点头,好像在说,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