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村省吾把烟含进嘴里,取出打火机,在点烟之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公寓房,哥哥一郎正在住院,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虽然嫂子伸子把房间打扫得整洁有序,但总让人觉得这屋里缺少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烟灰缸——
“应该是放在哪里了吧,给客人用的。”
侄女顺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烟灰缸来,水手服在省吾身边飘啊飘地飞舞,忙得不亦乐乎。
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顺子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妈妈太自我中心了,不管整理得再好,这种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的方法根本没有意义。她没什么想像力,总是没法让别人也搞明白。”
“你妈妈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把房间弄成这样的,这么说妈妈的坏话可不好。”
“可要是换了我,肯定会好好地……”顺子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她今年刚上高中一年级。
省吾嘴里还叼着那支没有点燃的烟。他往桌子上扫了一眼,顺子的笔记本正摊开放在上面,笔记本上到处都是用绿色铅笔画的波浪线。
“红色的太扎眼了,我不喜欢。”如此说道的顺子,一直都在用绿色的铅笔。
“但是,密密麻麻的更扎眼吧!”省吾也反驳说。
笔记本的旁边还有本相册,省吾顺手拿过来看了起来。里面贴着嫂子带领一群中学生去修学旅行1的若干纪念照,照片背景照样还是京都和奈良那几处世人皆知的名胜古迹。
省吾把相册翻看一遍了,还是不见嫂子回来,无聊之际瞥见了供奉在佛龛上的父亲的遗照。父亲还是那副不高兴的神色,在省吾的印象里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这时,嫂子伸子终于回来了。
“嫂子,我来打搅了。”省吾先打了声招呼。
“哦,是省吾来了啊!”
伸子把购物篮放下,笑着开始梳理披散的头发。虽然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她那张白皙的瓜子脸上依然散发着一种透明清澈的美。
哥哥的医疗费和顺子的养育费都是靠她那双纤细的手一点一点挣出来的——白天在中学教书,晚上回到家还得做些替别人刻书版和誊写的零活,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停歇过。她以前在一家叫殿村物产的公司里面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还是教师这个职业更符合自己的脾性,于是就辞了公司的工作,当了一名中学教师。
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嫂子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憔悴,甚至连皱纹都没有,这让省吾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但如果仔细看她的眼睛的话,你就会明白,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累都深深地锁进那双瞳孔里了。那双暗含忧愁的瞳孔,一直都是湿湿的。
“妈妈,烟灰缸呢?”
在女儿的催促下,她麻利地从电视桌下面取出了烟灰缸。
“嫂子,还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省吾把烟点上,然后说道。
“调职那件事?”伸子默默地听着。
“嗯,就是那件事。”
“调到关西2那边不算是降职吧?”
“在我们公司,刚好相反。”
叶村省吾所在的公司叫樱花商事,最近公司跟美国的一家叫做范戈森的公司合作,在姬路那儿建了一座工厂,主要生产一些抛光剂之类的特殊染料,员工一共四百多人。这样一来,关西分公司的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一直只负责贸易装运的神户分公司,现在也开始负责姬路工厂产品的营销,那里的职员也从原来的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人。
公司里传言说,凡是调到神户去的人都是总经理非常器重的人,与其说是降职,还不如说是升迁的好机会。就在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省吾接到了公司调他去神户的通知。
医生说,哥哥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对省吾而言,自然也想去神户大显身手,但他心里担心得更多的是哥哥的病。
“既然这样,你就听从公司的调遣,去神户吧!”伸子说道。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哥哥啊,不管怎么说,是他照看我长大的。”
“事实上,我已经把你要调职的事跟他说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定要去神户,还拜托我劝劝你呢!”
虽说是兄长,但一郎其实是省吾的异母哥哥。如果年龄相仿的话,日子长了,两人之间肯定有磕磕绊绊,但他们的年龄足足差了十八岁,所以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那种隔阂感。年龄的差距再加上是异母的缘故,在省吾眼里,一郎就如同父亲一样。
“嫂子你知道,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谁都无法取代的。哥哥的意思是让我自由点,让我放手去干自己的事业,这我也明白,也非常感谢他这么替我考虑,但是——”
“不,并不是想让你自由拼搏什么的问题。你哥哥是主动想让你前往神户的,因为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省吾有点疑惑,“什么事情,嫂子你知道吗?”
“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大概也行,跟我说一下吧,到底什么事?”
“这个嘛……”伸子犹豫了一会儿,总算下定了决心,凑到省吾跟前说,“是跟叶村家的历史有关的事情。”
“我们家的历史?这事情还真夸张。”
“省吾你对历史似乎不太感兴趣?”
“嗯,国家的历史也好,家族的历史也好,我都不怎么关心。就连父亲的名号,还是哥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的。”
“那么,你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了。父亲生前拼命把那件事隐瞒了下来,一直到去世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隐瞒?那,到底是什么事?”
伸子像是在故意躲避省吾的视线,把头低了下去。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知道你哥是个学究,喜欢钻研问题,不把事情弄明白搞清楚,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在研究父亲生平履历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叶村一郎生病住院之前一直在一所私立大学里教授经济史。他生来就对学术抱有浓厚的兴趣,长达七年的疗养生活也差不多是在读书和研究中度过的。父亲的秘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内被发现的。
省吾使劲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非常不解地嘟囔了一句:“父亲的秘密?”
省吾的父亲曾一度在南洋做生意,一郎从当地的一所日本学校毕业后,在父亲一个生意伙伴的帮助下才回到日本上了中学。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一郎的母亲便去世了。
过了一段单身生活的父亲,后来又在新加坡与一个日本药剂师结了婚。然而,不知是不是父亲命中克妻,第二位妻子在生下省吾后很快就病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省吾和父亲从南洋回到了日本,那时省吾才六岁,而一郎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省吾从未看到父亲高兴过。
回到日本后,叶村一家就住在东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适应东京的水土,经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贞子得结核病去世,紧接着,父亲也在第二年去世了。省吾的二哥义夫也在当时的“劳动动员”3运动中累垮了身体,“二战”结束后不久就死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义夫还躺在病床上,想来父亲在那种情况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听了嫂子的一席话,省吾才知道,就在这样一张苦闷的脸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说:“据别人说,父亲在历史上曾留下过污点。”
“在历史上留下污点?”省吾被伸子的话吓得张圆了嘴,“夸张了吧,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吗?”
“我说的‘历史’,可不是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些历史,而是更加专业的历史资料上记载的历史。不过家里人都坚信,父亲是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行的。”
“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可以说是贪污。”
“贪污?”
“父亲在年轻时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那时正值中国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亲好像跟那些人有过来往。”
省吾看了看供在佛龛上的父亲的照片:“哦,父亲居然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啊!”
“那时父亲才刚过二十岁,可能也就是给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亲的贪污事件跟中国革命有关系吗?”
“嗯,有的。”伸子低下头说,“那些钱是中国革命党人在日本筹措的革命资金。父亲那时负责把这笔钱秘密转交给一个中国革命党人,但是父亲却拿着那笔钱逃到了南洋。”
“哎呀……”
“有三万日元,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本来是计划在神户交给那个中国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嫁给一郎,所以她不太了解父亲——叶村鼎造(号康风)的事,只是偶尔从丈夫嘴里听说一些琐事而已。
父亲去世的时候,省吾才九岁,也还没到能真正理解父亲内心世界的年纪。
——阴郁的父亲。
这是省吾对父亲的所有印象,所以,每当朋友对省吾描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温厚而开朗的时候,省吾都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爱父亲的。”省吾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葬礼的那一天,穿着国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红,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哥哥一郎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么的悲伤,连九岁的省吾都能深切地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