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右脚一崴,摔倒在地。狂风从南边坡顶上呼啸而下,抽打着路两边的树木,把她的呼喊变成耳语,刮走她的围巾投入黑暗之中。她慢慢坐起身,手掌撑在碎石子地上直起身体,然后侧身一扭,解放了压在身下的腿。
她右脚的便鞋就躺在脚边的地上。她穿上鞋才发现鞋跟掉了。她东张西望,开始找她的鞋跟,手脚并用地迎着风爬到山坡上。右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很快就放弃了,试着掰掉左脚鞋子的鞋跟,但是不成功。她放下鞋子,背对着风站起来,身子因为风的肆虐和陡峭的下坡路而不住地后倾着。她的长袍贴在背上,下摆被吹得在身前翻飞,头发紧贴着双颊。她踮起右脚,好代替掉落的鞋跟,一瘸一拐地下了坡。
坡底下有座木桥,桥后约一百码是条岔路,黑夜里看不清路口的路标上写的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没去看路标,而是四下张望。虽然这里的风不像坡顶那般暴虐,但她却在颤抖。左手边的树丛在风中晃动不止,树丛后的黄色灯光若隐若现。她选择了左边的岔道。
走了一小会儿,她来到路边树丛中的一小块空地。这儿光线充足得多,清楚地照出一条小径。小径从大路岔出去,蜿蜒而行,穿过这片小空地。光线的源头是小径尽头的一间房子,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出来。
她沿着小径走到屋子前敲了门,没人应门。她又敲了一次。
一个沙哑冷淡的男人声音说道:“进来。”
她把手搁在门把手上,迟疑了。屋里没传出其他的声音,而屋外处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她再次轻轻敲了门。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语气和之前一模一样:“进来。”
她打开门。风猛地刮进来,她全靠两手死死地抓紧把手才没摔倒。风穿过她闯进屋子里,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桌上一份报纸被吹散了。她拼命关上门,身体抵着门说道:“很抱歉。”她得很费力才能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而且不带口音。
正在壁炉边清理烟斗的男人说:“没关系。”他古铜色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音一样没有感情,“我马上就弄好。”他并未从椅子里起身,手中的小刀正在刮着烟斗的内壁。
她离开门,跛着脚朝前走,微微蹙着眉头,困惑的眼眸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尽管腿瘸了,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不堪,双手和赤裸的双臂都被路上的砾石弄脏并割伤了,礼服上的红绉纱也一起遭了殃,但她的姿态仍然很骄傲。
她说话依旧费力:“我得赶去火车站,但我扭伤了脚踝。”
男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他面色蜡黄,相貌很有特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他的眼睛颜色相近,神情既谈不上敌意也算不上友善。他看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她撕裂的裙子。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嗨,伊芙琳。”
男人身后的门道里走进来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好似少女,但有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运动服,消瘦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她眸子黑亮,还有一头深色的短发。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朝着红衣女人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
红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叫路易丝·菲舍尔。”
男人说道:“她扭伤了脚。”
伊芙琳探究的黑眼睛从红衣女人身上挪到男人身上。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就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上。她露出微笑,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正好要回家,可以顺路把你送到迈尔谷。”
红衣女人几乎要微笑起来,她那好奇的目光让伊芙琳唰的一下红了脸,也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不驯。伊芙琳很漂亮,但和她站在一起的红衣女人就显得更漂亮了。她睫毛浓密,一双眸子很长,在光滑的宽额头下显得比例恰到好处。她的嘴不算小,但流露出敏锐和易变的特质。壁炉的火光中,她的脸庞仿若雕塑一般线条分明。
男人吹着手里的烟斗,吹出一小团黑色的粉末。“不用急,”他说,“早上六点之前不会有车的。”
他抬眼看着壁炉架上的钟,指针显示的是十点三十三分。“你为什么不帮她治疗一下腿呢?”
红衣女人说:“不,不用麻烦,我——”她把重心移到扭伤的那条腿上,疼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伸手抓住椅背才稳住身体。
女孩快步走向她,怀着歉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没想到,请原谅我。”她伸出一只手扶住红衣女人,让她坐在椅子上。
男人起身将烟斗放在壁炉架上的时钟旁边。他中等身材,但体格粗壮,看起来比实际要矮一些。他的脖子从灰色毛衣的V字领露出来,短粗而结实有力;毛衣下是宽松的灰色长裤和沉重的棕色皮鞋。他折好小刀,收回口袋里,这才转向路易丝·菲舍尔。
伊芙琳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边,拉下她右脚的长筒袜,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像只母鸡似的发出同情的嘟囔声:“你膝盖也刮伤了啊,哎呀!看看你的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实在不该穿着这种鞋子走这么长的路。”她的身体挡住了红衣女人的腿,那男人看不到。
“好了,坐稳了,我很快就处理好。”她拉下扯破的红裙子遮住那光裸的腿。
红衣女人礼貌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真是太善良了。”
女孩跑出了房间。
男人手里拿着一包卷烟。他摇了摇,三根香烟从盒子里冒出头来,约莫半英寸。他递向她。“抽吗?”
“谢谢。”她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在男人拿了根火柴为她点烟时看了看他的手。他手骨粗大,结实有力,但不是工人的手。当他给自己点烟时,她透过睫毛打量着他的脸。他比第一眼见到时要年轻一些,应该不超过三十二三岁。火柴跳动的闪光下,他的五官也不再那么冷漠无情,而变成了严谨。
“摔得很重?”他一副纯闲聊的口吻。
“我真希望没摔成这样。”她拉起裙摆,先看看自己的脚踝,再看看膝盖。脚踝还没变形,肿得不太厉害;膝盖上则有一道很深的剐伤和两道稍浅一些的伤口。她用食指轻抚着伤口的边缘。“我不喜欢疼痛。”她说得很真诚。
伊芙琳带回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衣服、一卷绷带和药膏。她睁大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但在两人看向她的时候,又垂下眼睑,藏起了她的惊讶。“我现在就帮你处理伤口,一分钟之内就能全弄好。”她又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前,双手动作有些紧张,溅出了些水在地板上。她就跪在男人和路易丝·菲舍尔的腿之间。
男人走到门边,顶着风把门拉开半英尺宽的一道缝。
红衣女人请那女孩帮她把脚踝处洗净。“得等到早上才有火车吗?”她咬着唇,心事重重。
“是的。”
男人关上门,说道:“一小时之内就会下雨。”他添了些柴火到壁炉里,然后两脚岔开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香烟叼在一侧嘴角,看着伊芙琳处理女人腿上的伤,神色很平静。
女孩擦干红衣女人的脚踝,开始裹上绷带。她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红衣女人几乎又要笑出来了,但她没有,只是说道:“你人真好。”
女孩喃喃说道:“没什么。”
门上响起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路易丝·菲舍尔一惊,手中的烟掉在地上,双眼惊恐地四下看着。女孩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工作。男人转脸看向门,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中都像是没注意到红衣女人的恐惧。他以沙哑而平淡的声音喊道:“别敲了,进来。”
门开了,一只满是斑点的大丹狗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身穿晚礼服的高个子男人。大丹狗直接来到路易丝·菲舍尔跟前,鼻子嗅嗅她的手。路易丝·菲舍尔则直视着刚进门的两个男人,眼神中没有一丝胆怯,也没有一丝温暖。
其中一名男人摘下他那顶与外套相搭配的苏格兰呢灰色帽子,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这就是你落脚的地方?”他看到她腿上的伤和绷带时,笑容消失了。“怎么回事?”
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衣着整洁讲究,举止相当优雅,一头黑发梳理得很服帖,留着细心修整过的黑色小胡子。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正关切地看着女人。他把大丹狗推开,握住女人的手。
“我想伤得不重。”她并未回以笑脸,声音冰冷,“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扭着了脚,这两位很——”
男人转向身穿灰色毛衣的主人,伸出手来,飞快地说道:“谢谢你这么照顾菲舍尔小姐。你是布拉希尔,对吗?”
穿毛衣的男人点点头。“那你就是凯恩·罗布森了。”
“正是。”罗布森扭头看向另一个还站在门边的男人,“这位是康罗伊先生。”
布拉希尔颔首示意。康罗伊说了声“你好”,然后走向路易丝·菲舍尔。罗布森大约六英尺高,康罗伊比他还高出一到两英寸,也年轻十来岁左右。他有一头金发,肩膀宽阔,身材修长,脑袋虽小却形状优美,五官相当匀称。他胳膊肘上挂着件深色外套,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低头朝红衣女人微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