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只有这么一次,他们全都聚在了一起。
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相聚过,那时候,这一切还没有发生,可惜那次聚会让往后的几十年都笼罩在阴影中。
确切地说,那是1947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大家都见了面——事实上,有几分钟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些人当时就忘记了自己看到的面孔和从正式介绍中所听到的姓名。有些人实际上把那一整天忘得一干二净;而在21年以后,当那次聚会变得如此重要之时,他们不得不假装记忆犹新,瞥上一眼那些脏兮兮的照片,嘴里煞有介事地嘟囔着说:“啊,是啊,当然啦。”
早年的那次聚会是个巧合,但并不是令人惊叹的意外。他们都算是年轻有为,注定要在各自的国家里以不同的方式执掌权力,作出决定,促进变革。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在牛津大学这类地方相会。何况,当这一切发生之后,那些没有从一开始就卷入其中的人,也恰恰因为他们曾与别的人在牛津有过一面之交,从而被牵扯进来。
然而,在当时,那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历史性的聚会,不过是某处众多雪莉酒会中的其中一场而已(而且大学生们还会抱怨酒不够喝)。那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偶然机会。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
阿尔·科顿敲了敲门,在厅里等候一个死人来开门。
三年来,他对朋友已经死去的事实终于从怀疑变得确信。起先,科顿听说,纳特·狄克斯坦已经入狱。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有关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中的遭遇已经广为流传。之后,那些可怖的事实真相就公之于众了。
房门里边,一个鬼魂在地板上拖着一把椅子,慢步走过房间。
科顿猛然感到紧张起来。要是狄克斯坦残疾了、破相了,该怎么办?他要是精神失常了呢?科顿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残疾人或者疯子。他和狄克斯坦只是在1943年有那么几天走得比较近,可狄克斯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门开了,科顿招呼说:“你好,纳特。”
狄克斯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脸上绽出了笑意,用他那可笑的伦敦东区土腔说道:“天啊,好家伙!”
科顿也回报以微笑,心里踏实了下来。他们握了手,互相拍了拍后背,为了好玩,还冒出几句士兵的俚语,然后就进了屋。
狄克斯坦的住所位于城市一个破败地区的一栋旧房子里,天花板倒挺高。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按军队的样子收拾得很整齐;深色木头做的沉重的旧衣柜旁边有一张相配的梳妆台;小窗前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书。科顿觉得屋子里显得很空荡。要是他不得不得住在这儿,他会把一些私人用品摆放出来,让房间看着像他的家:比如家庭照片、来自尼加拉瓜和迈阿密海滩的纪念品、读高中时的足球赛奖品。
狄克斯坦开口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这就告诉你,可不容易啦。”科顿脱下他的军用外衣,放到窄窄的床上,“昨天花了我大半天呢。”他瞥见了房间里唯一的安乐椅。两个扶手怪模怪样地歪在两侧,一根弹簧从褪色的菊花图案的坐垫中戳了出来,一条断了的椅子腿被一个柏拉图戏剧道具的复制品顶替。“这能坐人吗?”
“士官军衔以上的人不成。不过……”
“反正他们也不算人。”
他俩哈哈大笑:那是一个旧日的玩笑。狄克斯坦从桌子下拉出一把弯木椅,摆放好。他把朋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你发福了。”
科顿拍了拍稍稍隆起的肚皮:“我们在法兰克福过得不错。你复员了,可就错过了机会。”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他要说的话有点私密,“我捞了一笔钱。珠宝、瓷器、古董,全都是用香烟和肥皂换的。德国人饿着肚子呢。而且最妙的是,为了填饱肚子,女孩子什么事都肯做。”他往后靠去,等着对方会意的笑声,可是狄克斯坦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面孔。科顿有些发窘,便换了个话题:“你倒是没长什么肉。”
起初,他看到狄克斯坦毫发无损而且笑容依旧,总算感到宽慰,其实他没有仔细观察。此刻,他意识到,他的朋友岂止瘦弱,简直是营养不良。纳特·狄克斯坦一向矮小精干,可如今他看上去成了皮包骨头了。惨白的皮肤和塑料镜框后面的褐色大眼睛加深了这一印象。在袜口和裤脚之间露出的几英寸苍白的小腿就像火柴棍。四年前,狄克斯坦肤色微褐、肌肉饱满,像他脚上英军皮靴的皮底一样结实。科顿时常谈起他的英国伙伴,他总会说:“那个最野蛮、最卑鄙的混蛋,是他救了我一命,我可没跟你们胡说八道。”
“肥肉?那可没有。”狄克斯坦说,“这个国家还在实行严格的分配制,伙计。不过,我们还能凑合。”
“更糟糕的事情你都知道。”
狄克斯坦微微一笑。“而且也尝过。”
“你坐过牢。”
“在拉摩尼亚。”
“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你抓进去的?”
“容易得很哪。”狄克斯坦耸了耸肩,“一颗子弹打断了我的腿,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过来,已经在一辆德国卡车上了。”
科顿瞧了瞧狄克斯坦的腿:“康复得还成吧?”
“我算是走运。战俘列车在我那节车厢里有个医生——他给我接上了骨头。”
科顿点了点头:“后来就是集中营了……”他觉得或许不该问,可他想了解。
狄克斯坦把目光转向一旁:“本来还没什么,后来他们发现我是犹太人。你想来杯茶吗?我买不起威士忌。”
“不啦。”科顿恨不得刚才没有开口,“反正我也不在大早上就喝威士忌。生命并不像原先想的那样短促啊。”
狄克斯坦的目光转回来对着科顿:“他们决定要弄清他们能够在断腿处再打断和接好多少次。”
“天啊。”科顿的声音像是耳语。
“那还算是最好的了。”狄克斯坦以平和的语调低声说。他再次把目光转移开。
科顿说:“这群畜生。”他想不出别的字眼了。狄克斯坦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表情,是科顿从没见过的,他事后才明白过来——那很像是恐惧的样子。很奇怪啊。现在一切终归已经过去,不是嘛?“好吧,算啦,我们至少还是胜利了,是吧?”他按了按狄克斯坦的肩头。
狄克斯坦咧嘴一笑:“是啊,我们胜利了。你现在在英国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回布法罗的途中,在伦敦停了下来。我去了国防部……”科顿犹豫着没说下去。他去国防部原本是要弄清楚狄克斯坦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在斯台普尼的地址。”他接着说,“我到那儿以后,看到整条街上只剩下一栋房子还没塌。在那栋房子里,在一英寸厚的灰尘下面,我找到了那个老人。”
“托米·考斯塔。”
“没错。嗯,我喝了十九杯淡茶,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他打发我到拐角处的另一栋房子,我见到了你母亲,又喝了不少淡茶,听了她的遭遇。等我拿到你的地址,已经太晚,赶不上去牛津的最后一班车了,我只好等到天亮,然后就来到这儿啦。我只有几个小时,我的船明天起航。”
“你拿到你的退伍证啦?”
“再过三个星期两天一小时三十四分钟。”
“你回家以后,打算干什么?”
“经管家中的生意。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我发现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商人呢。”
“你们家做什么生意?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卡车货运。”科顿简短地说,“你呢?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你在牛津大学干什么呢?你在学些什么?”
“希伯来文学。”
“别逗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上学以前就会写希伯来文了。我祖父是个地道的学者。他住在里尽路一家糕点店楼上臭烘烘的房间里。从我还不记事的年龄开始,我每周末都到那里去。我从来不抱怨,我喜欢嘛。话说回来,我还能学什么呢?”
科顿耸了耸肩:“我也说不上,也许是原子物理,或者是经营管理。干吗非学习不可?”
“想要变得快活、聪明和富有。”
科顿摇了摇头:“还像以前那样怪。这儿有很多姑娘吗?”
“少得很。何况,我挺忙的。”
他觉得狄克斯坦脸红了:“撒谎。你正在恋爱,你这个傻瓜。我看得出来。她是谁啊?”
“哎,说实在的……”狄克斯坦不好意思了,“她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位教授的夫人。她有异国情调,非常聪慧,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科顿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这是没指望的,纳特。”
“我明白,可我还是……”狄克斯坦站起身,“你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我能见她一面吗?”
“阿什福德教授要开个雪莉酒会。我受到了邀请。你进门的时候,我正要出发。”狄克斯坦穿上了外衣。
“牛津的雪莉酒会。”科顿说,“等着他们在布法罗听到这件事吧!”
那天早晨,天气晴朗又寒冷。惨淡的阳光涂抹在城里老建筑物乳白色的石头上。他们舒舒服服、不言不语地走着,手插在衣兜里,拱起肩头,抵御着穿过街道呼啸而来的十一月的刺骨寒风。科顿不停地咕哝着:“梦幻的尖塔。去他的。”
周围没什么人,但在他们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之后,狄克斯坦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围着学院围巾的高个子男人。“就是那个苏联人。”他说着,然后打起招呼,“喂,罗斯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