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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代

断代

简介:
曾在交际圈风光无限的老七已步入中年,在亲密好友重病离世之后,还是坚持在台北闹区独自守着美乐地酒吧。曾经被一个大学生伤得很深的他,对于追求了大半生的爱情,仍然怀着哀怨的心情。小锺在高中时被同学姚诱惑,却也让他初次尝到情欲的滋味。大学时期他和姚再次相遇,姚的身边多了好同学阿崇,学姐Angela,四人之间的感情复杂暧昧,似假还真。对姚的不解,对未来的迷茫,这些青春的悸动,随着美好黄金年代的逝去,不堪回首。在便利店打工的阿龙,默默守护女友小闵,打算存够钱之后,小两口一起开一间进口服饰店。他一直怀揣着一个令他困惑羞耻的秘密不愿正视,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对面酒吧的老板倒卧在店内通过这些主要角色的回忆和忏情告白,一种特殊边缘身份的集体记忆和情感结构,在郭强生兼具宏观与微观的笔下深刻地展现了出来。 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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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代》1 人间夜

    一切仍得谨慎提防的一九八五年——换言之,彩虹旗红缎带摇头丸这些玩意儿根本还没问世的三分之一个世纪前。

    在台湾当时的报纸只有三张,离国际化还很远,资讯就像尚未开放进口的洋烟酒一样,这方面的事更极为稀有也鲜为人知。连在台北市,百姓普遍英文程度仍属低落,所以千万别随便开口,请问哪里有ㄍㄟ ㄅㄚˋ①,他可能会以为你是在用器官粗话骂人。同志?别忘了还是戒严时期,“爱人同志”是共产党用语,罪加一等。

    那么,要怎么定义 MELODY 呢?

    就干脆不必明说了。没错,若非熟人带路,还会被小心盘查以防滋事。别招摇,得学会故布疑阵,教外人一眼识不破狐狸尾巴那才是上策。所以也别期待 MELODY 店里有什么风格或设计。店刚开张的时候,这地方连个卡拉 OK 设备都没有。台北那时的经济还落后马尼拉吉隆坡,想当年能有这么个场子已经很不错了,就别挑剔太多。

    BTW②,还记得卡拉 OK 机器刚出现的时候,没有电视荧幕,只能看歌词本,而且用的还是那种匣式录音带?一匣十六首歌,有一本书那么厚。MELODY 才十坪③的店面,去掉吧台与座椅,站人都嫌挤,哪来的多余空间堆放?想来这里高歌?还是等数位化点歌系统出现再说吧!

    不过说也奇怪,即使日后有了钱柜这种全民欢唱出现,每家同志酒吧不论规模大小,仍少不了卡拉 OK 娱乐。这恐怕是三十年沧海桑田过程中唯一还保留下来的传统。歌唱得好坏倒是其次,有个上台亮相的机会才是重点,否则黑麻麻一屋子人哪能赢来目光,出门前的一番精心打扮岂不浪费?

    不是说那时候的人英文水准不高吗?那又为什么取了个这样装模作样的英文名字 MELODY?且慢,写成了“美乐地”,就别有一番滋味了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故布疑阵,外人看起来觉得是做洋人生意的,员警都要敬畏三分。就像二十年后曾轰动一时、却又昙花一现的摇头吧 TEXOUND,这名字在店卡上写写就好,私下大家都说“台客爽”,反倒俗而有力,挺风骚传神的。

    与“美乐地”同期的,还有其他这几家场子。

    “同心桥”应该是最早装设了卡拉 OK 的。“重庆”的小舞池里,男男翩翩,夜夜跳着探戈吉鲁巴。中山北路上的“第一酒店”还没歇业,旁边那条小巷里平日窄暗幽僻,到了周末就突然多了成群少年郎鬼头鬼脑忙进忙出。位于那巷底某大楼地下室的“TEN”,一与?暗语私藏其中的店名堪称经典。那可是当年第一家走迪斯可风的,开幕时锋头最健,影剧圈里私下盛传的几位男星竟然现身捧场,让刚出道的小家伙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彼时,老七年方二十,高高帅帅坏坏,浪子膏堆满头,出现在 TEN 的舞池,总能溅起四面传情目光沐身,好不虚荣。

    当兵退伍回来,遇着原来在 TEN 当领班经理的老三,告诉他乔哥现在已从电视台基本签约小歌星,跃上文艺爱情片大银幕成了二线男主角,想出资弄个自己的小聚会所,提供熟朋友带自己的朋友来认识彼此的朋友。没两年文艺爱情片开始退烧,痴情小生未雨绸缪移民加拿大,听说还在那儿结了婚。只剩下老七还愿意留下帮老三继续接手,这才是“美乐地”正式挂牌的开始。

    和同业相较之下,他们这店当年真是阳春得可以。可任谁也想不到,MELODY 竟能如此长命,跨世纪存活至今。

    那年头谈恋爱走的是日久生情路线,客人来店,不唱歌纯聊天,没有手机,没有 Line,常有人把情书留给吧台代传,不像后来网路交友百无禁忌让人眼花缭乱。年轻的时候,老七从没去想过,属于他们这种人的爱情能维持多久,这种自欺欺人还有几年光景,总以为年少轻狂,这儿打工不过是个中途站,时候到了就会乖乖就范成家去。从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这般地过完大半生,每天傍晚来开店打扫然后忙到四点打烊收工,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已是第二十五个年头。

    老七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能活着看见“同志婚姻”这名词出现,并且三天两头被堂而皇之拿出来讨论。虽然,那已经跟他没太大关系了。

    在他成长的年代里,自求多福,方是立足境。要婚不婚,就让下一代去操心吧!年年的大游行他也一次没去凑过热闹,每天累到睡眠都不够,哪有那样的闲工夫?

    他已年过半百,最坏的年代也都走过来了。可怜当年的赵妈,还会因一张变装照片被警察以“人妖”罪名逮捕入狱。搞运动?不是该为那些当年因风化罪入狱的老皇后们向政府申请“国赔”什么的?这事从来也没人管。

    得了,小家伙们只图自己开心最重要,游行不过是场嘉年华会,鳏寡孤疾老怪者,顶好躲一边去。结束后要庆祝狂欢,小家伙们也不会挑上来他这里。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会是红楼小熊村、FUNKY、JUMP……

    时代不一样了。二十五年前若有人锁定玻璃圈,说这个消费市场潜力无限是块大饼,怕不笑掉人的大牙。

    这阵子每有新生代蹦蹦跳跳推门进来,看见一屋子欧吉桑④,无不吐舌做鬼脸,转身就摔门撤腿,毫不给面子。早个几些年,小伙子们都还懂点礼貌,既然推了门进来,也好歹点杯饮料坐坐。大家同病相怜,听听前辈们的故事,暖暖彼此的回忆,犯不着骄纵作态。如今不必遮遮掩掩,明目张胆多出了个身份,叫消费者。多的是一个晚上喝完酒,唱完歌跳完舞,最后再加三温暖一游才觉尽兴的圈内玩家。这些都玩腻了也不愁,还有轰趴伺候。

    曾经一度,没人再管这地方叫美乐地;直接都说“老七的店”。现在却只有老客人还在喊他老七,后来的客人则喊他 Andy。

    世代差异?不如说是他们这代在凋零吧!为了在这行生存,他也曾求新求变。那一年,各家酒吧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经营进入战国时期,他一咬牙重新改装,把店里里外外涂了个漆黑,国外进口的男体海报挂它个满墙,决心来好好干他一票。有钱不赚,难道是想上天堂?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种人吧?

    他那年三十五,意识到老来没依没靠,此刻不存点老本更待何时?看多了圈内的老病残穷,连当年秀场炙手可热的谐星,到最后也只剩西门町小套房里潦倒等死。老三得了那圈内人闻之色变的病,最后把店托给他的时候两人哭成一团。老七不想如此,Andy 更不甘。

    接下来那几年,Andy 以人肉市场艳帜高张闻名圈内,来到店里如进乌漆麻黑的盘丝洞,爱怎么玩,能怎么敢,照单全收。然而美乐地的店名终还是没改,因为心里不舍。老七总记得自己当年啥事不懂,若没碰上几位前辈哥哥们,弄出了这块小避风港,一直在新公园里继续鬼混,还不知道会被怎么作践。

    几起几落,少不得风风雨雨,MELODY 早成了同业间的一则传奇。

    在这吧台后一站就是二十五年,除了那几年里身边多了汤哥帮忙,他一个人扛起一家店,生意再忙也不曾有过算错账或送错酒,只能说,天生是干这行的料。

    再怎么能干,现在的老七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有点年纪了。像昨天夜里,打烊后收杯扫地不过才进行了一半,他一阵头昏,再睁眼竟发现自己怀里揣着扫帚,蜷在墙角已困了一觉。

    睁眼醒来时心还怦跳着,一看墙上的电子时钟闪的是 04:20,不过才过了半个钟点,却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一直在赶路,整个人弛软在地,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守了半辈子的这家店,仍是每晚打烊后的相同景象。吧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关了声音的电视荧幕继续播着卡拉 OK 影带。整个密闭的空间没有窗户,看不见外头的雨究竟停了没有。

    寒流过境,冰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

    他这儿本就不是小朋友跑趴的热门点,反倒是这样的坏天气时,不怕没有熟客上门。雨夜孤灯谁都怕,不如来吧里打发时间也好。老七这店里别的没有,就是卡拉 OK 歌曲比任何一家吧都多,二十多年前的陈年金曲他都保留着。在别处找不着的记忆,适合在又冷又雨的夜里来他这里重温。

    昨晚不过六七个客人,点歌单却厚厚一叠,还有很多曲子在机器里等着播放,客人却不知何时都悄悄撤了。老七眨眨眼,看着电视荧幕上是林慧萍的哀怨特写,少说也快二十年前的一首歌。不知是哪个客人点的,没等到歌出来就先离去了。

    等不了那么久。多少铭心的盼望都让人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何况只是一首歌?

    时序入冬后,近来非假日的晚上都是这样落寞地结束。客人独来自去,时候到了就走,不会出现两人看对眼可以成双离去的场面。

    冬雨寒夜里会出门的客人通常是另一种。

    若只是期待艳遇那还比较好哄,但另种客人的心情就跟外头的阴雨一样难捉摸。唱了一曲又一曲,时而借酒装疯,时而又陷入沉思,午夜心事特别难熬。总算,又一个生命中寂寞的夜晚终于耗完,这些人临走时并未显得比较开心,甚至有可能在心底暗暗鄙斥自己的意志软弱。为何双脚总是不听使唤?到底何时才能够不必再踏进这地方?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老七收下酒钱的同时,仿佛也听见了他们心底对 MELODY 的爱恨交织。在某些人的眼中,老七不过是利用了同志的寂寞饱了自己的荷包,他们的自怨往往转成了对老七的不屑,老七并非没感觉。但越是这种时候,老七越要提醒自己别被他们的情绪影响,所以总是左一声“晚安喔”,右一句“再来啊”,喊得格外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