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想吃火锅,可一个人在家吃也没意思,所以,一起吃怎么样?”
我只不过说了句:“打工的时候得到你很多关照,我就用打工的钱请客作为答谢吧。”
然后就得到了岩仓这样的回答。
受到独居男孩子邀请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但这次我想,因为是他说的话,肯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他住的公寓好像也很近。
不管怎样,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率真,心无城府,我内心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感觉。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明朗与阴沉,简直就像隆冬时节云雾笼罩的天空一样半阴半晴。
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迟迟不敢喜欢他。因为我完全无法感觉到年轻恋人之间那种极为珍贵的、几欲奔跑的狂热和兴奋。
“那,我去你家做?”
我说着,淡淡地约定了日子。
我们坐在一棵大榉树下的长椅上,这是我们大学校园里唯一活着的榉树。
我没什么朋友,仅有的少数几个朋友都在拼命打工,很少来学校。这在我们这所私立的笨蛋大学是常见的情况。因此,同样总是独来独往的岩仓和我就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
我是在附近一个类似酒吧的地方暂时替朋友打工时认识他的。那时他也在那儿打工,当调酒师。
后来,每次在校园里碰见,我们就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什么的。
他是镇上非常有名的一家卷筒蛋糕店的独子,据说他因为不愿继承家业正拼命节衣缩食地存钱,而他的生活实际上也确实给人这种拮据的感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走投无路——如果不在大学时代好好攒钱,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那么无论他是否情愿,等待他的就是烤一辈子卷筒蛋糕的人生。即使已经确定了未来方向的人,也有一种特别的苦恼,他的打工生活就渗透着这种苦恼。
我说:“不是挺好的吗?卷筒蛋糕,再好不过了呀。”
我对卷筒蛋糕喜爱之极。
“也不是特别反感,不过我妈,实在是太能干了呀。性格开朗,善于待人接物,做事又勤快。”
岩仓说道。在附近的镇上,岩仓母亲的爽朗和周到确实是出了名的。经常有人说,是因为被她待客的亲切热情所打动才最终在店里买了东西。
“我……我觉得她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知道啊。”
光是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就能够充分了解他的善良体贴和良好教养。比如,走过公园时,树木被风吹得沙沙摇曳,光影也在晃动。这时,他就会眯起眼睛,一副“多美啊”的神情。要是有小孩子摔倒,他脸上就流露出“哎呀,摔倒了”的表情,当妈妈把孩子抱起来时,他就转为“这下好啦”的样子。这种纯真的感觉,绝对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某种宝贵品质的人才拥有的特征。
“所以啊,要是在那样的家里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度过一生,就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好脾气的人了。”
“那有什么不可以吗?”
“倒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善良。只要日子安稳,衣食无忧,又有闲暇,不管是谁都能优雅善良吧?同样道理,要是我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就会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善良。这样一来,我心里讨厌的黑暗的东西就会滋长起来。要不就是,我会带着这种肤浅的善良走完一生。好在我是个生性善良的人,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培养这种善良,而不是黑暗的东西。”
“这就是你那么省吃俭用、努力攒钱的理由?”
“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现在我只不过在做已经决定的和力所能及的事。不然的话就这样下去不做任何改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接手我家的店了。那样一来就没法再从那种生活里逃出来了。”
岩仓说道。
上那所大学,学费非常昂贵。
我呢,碰巧出生在父母都忙于工作的时期,所以就被送到了那个大学的附属幼儿园,然后就那样一路升上来了,如此而已。
我是邻镇一家还算有名的西餐店老板的女儿。要说我家的知名度如何,旅游指南上一直都有介绍,哪家想要全家一起去外面吃顿饭,或者单身白领打算今天干脆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又不想豁出去来一顿法国大餐,这种时候就会来我家,就是这种感觉的餐厅吧。
因为想要继承我家从祖父母那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餐厅,我其实对于学历什么的觉得大致过得去就行,只要能学学厨艺就可以了。说是学习厨艺,但我家的菜单完全是一成不变延续下来的,所以蛋包饭啦、蔬菜肉酱沙司啦、菜肉烩饭等等的做法,我都已经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几乎只差将来考个厨师执照了。
我哥哥不愿继承家业,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现在,他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干得很起劲儿。
岩仓那种“说不清缘由但就是不想继承家业”的感觉,让我很怀念地想起了昔日的哥哥,这也许是我对岩仓感到亲近的一个原因吧。
以前我经常在夜里听哥哥的抱怨。
说好听点儿,哥哥的好奇心非常强,总是忙着社交活动,他不是那种能够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在同一时间做同样事情的人。他总是在寻求刺激,对于引发新事物比什么都喜欢。父母认为这样的哥哥适合继承家业,我觉得,这种想法应该是他们偏心。
“对哥哥来说经营西餐厅太难为他了,我来做吧。”
我总是这样说。
夜晚在房间里,哥哥总是苦笑着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因为还是我的手更巧,还有,因为我的体力更强吧,或者,父母就是希望让我来继承吧。
一旦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据就会感到不安,哥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
如今,哥哥与家里的关系变成了:偶尔到家里来看看,只是吃顿饭就回去。看样子他还想接着玩儿,所以暂时也不打算结婚,为继承餐厅而回家之类的可能性渐渐地就完全没有了。
父母似乎反复考虑了各种情况,对于我要继承家业的想法,他们表示“你是不是勉强的呀”,“我们不能要求你像哥哥那样,所以还是先让你多经历一些事,这样不是更好吗”,就这样做了结论。看来,父母一直认为由哥哥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而哥哥却讨厌继承家业,这让他们很受打击。
所以,我的感觉是,为了避免让我在改变初衷的时候还得被迫继承家业,为了给我考虑的时间,慎重起见他们就先让我上了大学。
不过,我并没有改变想法,因此一直读到大学归根到底不过是单纯的人生教育而已。
对我来说,跟劳作的父母共同生活是顺理成章的。外婆已经去世,外公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店里,一边招呼熟客一边帮忙,就像餐厅的标志一样。看着外公、外婆的位置在某个时候被父母取代,我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切实和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讨厌这一切而离开家庭的哥哥的心情。
从小时候我就几乎认真到了极点,特别喜欢持续不断地做某件事情。书法直到现在还坚持在练,珠算也是最近心算特别拿手了才刚刚放弃的,另外,陶艺已经坚持十年了。就连跟儿时的好友三人一起去那家固定的温泉旅馆,也是八年以来从未间断的活动。
因此,对味道又美、条件又好而且经营状况也相当不错的卷筒蛋糕店,岩仓却那么拼命地拒绝,我不太理解他的想法。要是他有其他想做的事倒也另当别论,可是明明没有,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想要向何方发展。
他极少详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自己的真实想法,以他的说法来看,似乎纯粹是因为爱做梦而拒斥自己所处的现实。
不过,我们都生长在长期从事服务行业的家庭,我一直觉得跟他话语相投,秉性相合。
明明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责任,但还是习惯于承担某种类似责任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吃火锅那天,我买好材料,初次造访了岩仓所住的公寓。
那栋建筑是在岩仓的爷爷拥有的土地上修建的,但已经决定要拆除了,在拆除之前,五千日元的房租就可以住下,岩仓就住了进去……我以前听说过这些,但那座建筑的糟糕程度出乎意料。
房子是木造的,破破烂烂,窗玻璃也碎裂了,外面的台阶已经损毁,走廊也处处破败不堪。
“这是什么房子呀!太可怕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真够可以的。”
我这样想着,好像泄了气一样。
因为房子的状况实在是一塌糊涂,所以对于没有其他人居住在这儿的说法,直到如今目睹了现状我才终于理解。
我仿佛明白了岩仓为什么会拥有那种独特的透明的阴郁、看似寂寥的感觉以及沉重的气质。
我重新裹好围巾,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仰头看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么,总觉得进去之后就无法再保留自己的原样走出来了。
在二层角落的一个房间,岩仓开着破旧的拉门迎接我。
“这地方真够可以的。”
“是吧,不过,这房子以前是房主住的,很宽敞呢。”
他笑了笑。
的确如此。同窄小拉门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这房子在布局上还是两室一厅呢。有客厅,里边还有十张榻榻米大小[1]的日式房间。浴室和卫生间是各自独立的,天花板也很高。窗外可以看见公园,傍晚报时的音乐正在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