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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菩提

宝瓶菩提

简介:
佛教经典把人比喻成宝瓶,在宝瓶里有着最清明的空性,只可惜被妄想与执著的瓶塞,无法回复到清净的面貌。本书是菩提系列的第七部,希望能开启我们的宝瓶,不但使我们自净,更让我们体验法界的清净。林清玄用感性的风格 宝瓶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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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菩提》自序

    1

    春日清晨,到山上去。

    大树下的酢浆草长得格外肥美,草茎有两尺长,淡紫色的花正盛开,花梗也有两尺长。我轻轻把花和草拈起,摘了一大束,带回家洗净,横放在白瓷盘中当早餐吃。

    当我把这一盘酢浆草端到窗前,看到温和的春日朝阳从窗格斜斜落下,我深呼吸一口,仿佛还闻见山间清凉流动的露气,然后我慢慢咀嚼酢浆草,品味它的小小酸楚,感觉到能闲逸无事的吃着如此特别的早餐,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一株株酢浆草,使我听见了清晨欢愉的鸟声,看到了大地丰富的色彩,品到露水濡草的香气,感受到阳光动人的温暖。

    我看着用来盛装酢桨草的白瓷盘,想起这几个瓷盘是在新竹乡下的古董铺子里买的。它的造型和颜色都很奇特,是平底的椭圆形,滚着一圈极细的蓝线;它不是纯白色的,而是带着古玉一样的质感。

    白瓷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素雅之感,据卖给我的古董店老板说,那可能是民国初年读书人用的东西。

    “读书人?”我听见这三个字吃一惊,因为我看不出这瓷盘与读书有什么关系。

    “是呀!因为对有钱人来说,这瓷盘太粗糙了,土质不是很细,又没有花色。对俗人,这盘子又太细致了,不太有实用的价值。”古董店老板分析着说,“这盘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装菜的,可能是装果子、供品或清玩的。你看,在盘子里放一些石头、植一株水仙,旁边写几个字,什么‘岁朝清供’、‘留得清白在人间’,不就是一幅很好的文人画吗?”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看你这么喜欢这几个盘子,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这盘子配你正好。你买了吧!人的一生难得碰上几次真正喜欢的东西,说不定你出去转一圈回来,这辈子就再也遇不到这几个盘子。”

    “多少钱一个?”我小心的问。

    “一个一百元好了。”老板的嘴角和眼里都带着笑说,“实在也难得有人看上这盘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

    2

    我一直对陶瓷有偏爱,最精致的瓷与最粗糙的陶,都能使我感动。最好是像我手中的白瓷盘,不是高级到要供奉在博物馆里,而是可以拿到生活里来用;但它一点也不粗俗,只是放着观赏,也觉得它超越了实用的范围。

    有某些时候,我喜欢瓷器犹胜过陶器,例如喝茶的时候,我不像一般品茶者爱用陶壶陶杯,而喜欢白得透明的瓷壶瓷杯,这样,喝茶的时候可以看到茶水黄金的颜色,也可以看到经过水还原的茶叶,在壶中舒缓伸展成墨绿色。有时光是看茶水的色泽,就感到要醉茶了。

    如果要装一些有颜色的东西,我也喜欢瓷器,因为瓷器会把颜色反射出来,使我感受到人间的颜色是多么可贵。

    人间的颜色确是珍贵而值得感恩的,例如把红萝卜、白萝卜、小黄瓜切成方形的长条,放在白瓷盘里,然后一条条拿起来吃,使我有一种明净清爽的感觉,生菜的甜美与颜色的鲜丽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神奇。

    例如放一个绿中微红的番茄、两个粉红的莲雾、一条金色的香蕉、几粒紫色的葡萄,颜色在里面汹涌不已,像是海潮轻轻拍打着沙岸,白瓷盘是那纯洁的绵长的沙滩。

    例如把一些红色的棒果、米色的杏仁、褐色的核桃放在白瓷盘上,就觉得果实坚强的美并不逊于花。

    例如在乡下买到土制的红豆丸、绿豆丸,红绿相间放在白瓷盘上,配着陈年的普洱茶,发现豆丸里还有三十年前用手揉搓的土味,茶香就好像飞越时空,转了一圈才和生命的许多颜色一起进入腹中。

    白瓷盘不全是用来盛装食物,有几个我摆上河溪边捡到的石头,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石头,洗净了自有动人之美,那种美,使我觉得随手捡来的石头也可以像宝石一样,以庄严之姿来供养如来。

    还有一次,在田野里看到一棵野生的大理花,是深沉的枣红色,花朵非常硕大,我剪了两枝花带回来,放在白瓷盘上,从来没看过那么美的大理花,也不敢相信白色配枣红色有那么美。我坐在窗边看那两朵大理花,一直到黄昏的日照从木格窗斜着手伸进来抚摸着那花,才使我从叹息中醒来。

    白瓷盘当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古董,只是简单的民间器物,在古董收藏者的眼中是不值一文的,由于我可以看见那清净纯美的质地,就使它在平凡中自有尊贵之姿,并使任何东西都能呈显其本色,显得缤纷与优美。

    3

    从白瓷盘,我觉得生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我们,应该学习更深刻的谦卑与感恩。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不管任何季节走进树林里去,就会发现到处充满生气勃勃的生命,草木吸收雨露、承受阳光,努力的生长;花朵握紧拳头,在风中奋斗,然后舒展开放;蝉在地底长期的蛰伏,用几年漫长的爬行,才能在枝头唱出短暂悠扬的歌;大鹰在山顶盘旋,小鸟在草树飞跃,候鸟则飞越长空,到不可知的遥远之地……

    不管是什么生命,它们都有动人的颜色,即使是有毒的蛇、蜘蛛、蕈类,如果我们懂得欣赏,就会看见它们的颜色是多么活泼,使我们感觉到生命的伟大力量。

    抬起头来,看到云天浩渺,呀!我们住的星球是多么渺小,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是多么渺若微尘,在白色、红色、黄色、蓝色的星星照耀下,我们行过原野的足迹是何其卑微。幸而,这世界有这么丰富的颜色,如此繁茂的生命,有时我想,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么伟大的传奇!使我们虽渺小也可以具足,虽卑微而不失庄严。

    我们之所以无畏,是因为我们可以把生命带进我们的心窗,让阳光进入我们的心,令自己光明;让和风进入我们的胸腹,洗涤我们身心的尘埃;让雨水落入杂乱的思绪,使我们澄明如云;甚至,让鸟唱我们的心声,让花开我们的颜色。

    有时张开胸怀如蓝天,来包容这整个世界;有时蹲踞如一株草,来仰望并感恩这个世界。

    我觉得人可以勇迈雄健,那是因为人并不独立生活在世界的生命之外,每个人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而世界是一个人的圆满,我们最深刻的智慧与慈悲应该由这里生长出来。当我们认识到自己与世界无异,我们就会为自己能奉献给世界的清明而欢欣,我们就会不丝毫的伤害世界了。

    有一天,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我感觉到冷水淋浴是令人战栗的,从此,在冬天,我总是用温水来浇花,我想到在冷冽寒风里的清晨,如果我是一朵花,我一定会喜欢有人用温水来灌溉我。

    自性的开启,不是走离世界,而是进入宇宙之心。

    在究竟的般若与菩提中,一个人能体贴一朵花,也能温柔对待整个世界!而一个人宝爱自己的身心不受染着,就是在宝爱整个世界!

    4

    说到颜色,艳丽繁华固然是美,朴素单纯也未尝不能有美的极致,万绿丛中一点红是耀目的,而万红丛中一点绿,则使生命有更鲜明之感。

    最近读到清朝词人朱彝尊的一首《渔家傲》,前半部是:

    淡墨轻衫染趁时, 踏春芳草步迟迟。 行过石桥风渐起, 香不已, 众中早被游人记。

    这词使我看到了一个画面,在踏春赏花、争妍斗艳的人群中,一位“淡墨轻衫”的少女,缓缓的走过石桥,吹过她的微风都使人感觉芳香不已,看到的人都深刻的记下她的影像了。

    淡墨轻衫,有时胜过花团锦簇!

    很单纯的颜色,可以有非凡的创发力,我喜欢白居易的一首《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雪地里的红小火炉,多么动人呀!

    我记得许多诗歌里的颜色,像“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王维);“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孟浩然);“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颀);“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杜甫);“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

    诗词里的颜色不正是生命的写照吗?在生之历程的对应里,我们总是企图要穿越表面的色泽,渴求找到生命的本然之色。

    一个学习佛道的人,正像是淡墨轻衫走在缤纷的人潮里,是用一种单纯、素朴之力来超越,随风放散自性的芳香。

    我常常这样提醒自己:再单纯一些、再平静一些、再朴素一些、再可亲一些,把内在的颜色找出来,不要被世界起落纷繁的颜色所转动。

    5

    我愿意学习白瓷盘,收敛自己的美,来衬托一切放在盘上的颜色,并在这些颜色过后再恢复自己的洁白。就好像在生命的历程里,一切生活经验都使它趋向美好,但不耽溺这种美好。

    我要学习一种介于精致与素朴的风格,虽精致而不离开生活,不要住在有玻璃框和温度调节的温室;虽素朴但使自己无瑕,使摆放的地方都焕发光辉。

    我要学习用一种光耀包容的态度,来承受喜乐或苦痛的撞击。使最平凡的东西,一放在白瓷盘上,都成为宝贵的珍品。

    我要用我的白瓷盘,盛满生命的庄严、智慧的华美、清纯的色泽,来供养这个世界!

    6

    这使我想到,佛教经典时常把人比喻成一个“宝瓶”,在我们的宝瓶里装着最珍贵的宝物,可惜人都不能看见自己瓶中的宝物,反而向外去追逐罢了。

    我们的宝瓶里有着最清明的空性与最柔软的菩提,只可惜被妄想和执著的瓶塞盖住了,既不能让自性进入法界,也不能让法界的动静流入我们的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