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
提到北戴河,我们一定要联想到两件事,其一是洋化,其二是时髦。我不幸是一个出过大洋也不曾洗掉泥土气的人,又不幸是一个最笨于趋时,最不会摩登的人。故我到北戴河去——不仅是去,而且是去时心跃跃,回时心恋恋的——当然另有一个道理。
千般运动,万般武艺,于我都是无缘的,虽然这是我生平的一件愧事。想来我幼小时也学过骑马,少年时也学过溜冰,打过网球,骑过自行车,但它们似乎都没有缘。一件一件的碰到我,又一件一件的悄悄走开去,在我的意志上从不曾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在我的情感上也不曾留下一点点的依恋和惆怅。却不料在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游泳的神反而找到了忠爱的门徒。当我跃身入水的时候,真如渴者得饮,有说不出的愉快。游泳之后,再把身子四平八稳的放在水面,全身的肌肉便会松弛起来,而脑筋也就得到了比睡眠更为安逸的休息。但闻呼呼的波浪声在耳畔来去,但觉身如羽毛,随波上下,心神飘逸,四大皆空。
除去游泳之外,北戴河于我还有一个大引诱,那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海。当你坐着洋车,自车站出发之后,不久便可以看见远远的一片弧形浮光,你的心便会不自主地狂跃起来,而你的窒塞的心绪,也立刻会感到一种疏散的清凉。此次我同叔永在那里共住了六天。最初的四天,是白天晴日当空,天无片云,入夜乌云层层,不见月光,但我们每晚仍到沙滩上去看雪浪拍岸,听海潮狂啸。虽然重云蔽月,但在微明半暗之中,也可以另外感到一种自然的伟大。有一天,夕阳方下,余光未灭,沙上海边,阒无一人。远望去,天水相接,一样的无边无垠。忽见东方远远的飞来了三只孤鸟,它们飞得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整齐。飞过我们的坐处,再向西去,便渐飞渐小,成为两三个黑点。黑点又渐渐地变淡,淡到与天际浮烟一样,才不见了。那时不知道怎的,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深刻的寂寞与悲哀。三只孤鸟,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在海天茫茫,暮色凄凉之时,与我们两个孤客,偶然有此一遇,便又从此天涯。山石海潮,千古如此,而此小小的一个遇会,却是万劫不能复有的了。
朝日出来的地方,在东山的背后,故我们虽可以看见朝霞,但不能见到朝阳。待朝阳出现时,已是金光满天,人影数丈了。落日也在西山背后,只有满天红霞,暗示我们山后的情景而已。惟有月出是在海面可见的。我们天天到海边去等待,天天有乌云阻碍。到了第五晚,我们等到了七点半钟,还不见丝毫影响。那时沙滩一个人也不见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环境是那样的静,那样的带有神秘性。忽然听见叔永一声惊叫,把我的灵魂从梦游中惊了回来。你道怎的?原来在东方水天相接处,忽然显出一条红光了。那光渐渐地肥大,成为一个大红火球,徘徊摇荡在天水相连处。不到一刻钟,便见沧波万里,银光如泻,一丸冷月,傲视天空。我们五天来忠诚的守候,今天算是得到了酬报。于是我们便赶快回到旅馆,吃了晚饭,雇了人力车,到联峰山去,在莲花石公园的莲花石上,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辉。那晚的云是特别的可爱,疏散的是那样的潇洒轻盈,浓厚的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有层次,它们使得那圆月时时变换形态与光辉,使得它分外可爱。不过若从水面上看,却又愿天空净碧,方能见到万里银波的伟大与清丽。
最后的一天,我们到东山的一位朋友家去,玩了大半天。我又学到了一个游泳法。晚上又同主人夫妇儿女到鸽子窝去吃野餐,直待沧波托出了一丸红月,人影渐显之后,主客方怏怏地戴月归去。我们也只得怏怏地与主人夫妇道别,乘着人力车,向车站进发。一路尚见波光云影,闪烁在树林之中,送我们归去。
陈衡哲(1890—1976),生于江苏武进,原名燕,笔名沙菲。1920年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回国,先后在北大、川大、东南大学任教授。著有《西洋史》《文艺复兴小史》《西风》《衡哲散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