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开始写东西时,还在学校做英文老师,那时候的我十分厌倦那个城市,冬天寒冷漫长,春天短暂也并不美好,我生活里的一切都让我透不过气来,它就像是一座关押着我的监狱,更糟糕的是,我深信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一辈子哪儿都去不了。这种想法始终困扰着我,让我沮丧,为了逃避自杀的念头,我开始写作,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我身体里生长出了一根歪七扭八的枝丫,偷偷地从那铁窗中伸展出去,长啊长,长得越过了屋檐,晒到了太阳,淋到了雨水,后来甚至开出了一些小花朵,春天来的时候,也会有些隐隐的小芬芳。我当时写作的目的很纯粹,也很简单,就是要努力摆脱生活强加给我的种种限制,攀上可以看得到天空的高枝儿去,因为我觉得那里的空气会好一些,也许可以让我自由地呼吸。和大多数困于一地鸡毛中的年轻人一样,我希望超越自己平庸的生活,所以我要求自己的写作必须是纯粹的文学写作,如果我没有写诗的天分,那么我将只写小说,对于世俗中的那些事,我认为关注和讨论都是一种堕落,我拒绝对它们发表任何看法,将世俗逐出我的写作,这就是我最初的反抗。
这次在整理书稿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从一心只想逃离出世,到坦然地入世,这恰恰是写作带给我的潜移默化的转变。因为写小说需要素材,需要丰满的生活细节,我开始学习用心去观察身边的人,不仅观察,还必须比别人思考得更深入,更透彻,对生活中那些熟视无睹的事情,需要多问一个“为什么”,要尽量能够不带偏见地去理解和懂得,久而久之,我积累下了这些文章,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本书。为了写这些文章,记录下我对这个世界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想法,要一点点地用放大镜去仔细观看和研究这些生活的碎片,这是我从前不屑于去做的事,如今却觉得受益匪浅。我从前认为写作可以让我感受到自由,这自然没错,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它给我的不是向上飞升的翅膀,而是一种向下的力量,我没有向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变成一只鸟,摆脱地心的引力,而是长成了一棵树,我的树根深深地向下去生长,枝丫则放肆地伸向天空,这生长是没有止境的,让我开始越来越喜欢活下去,我想这是生活借写作的方式向我传达的善意,为此我深深地感激。
人们总是觉得自由在高处,但是低低地向下去寻求自由,这是树知道的事,水知道的事。一棵小树苗要将根深深地扎入泥土之中,才能长成参天大树,一粒小水滴要一直向下流去,才能寻找到海。有一次我在旅途中丢掉了自我,我看着眼前壮丽的山河,觉得自己和山上的一棵树,海里的一滴水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终于释然。这渺小让我觉得内心安宁,因为我不再是孤独地生存于万物之外的一个什么东西,我就是这山,是这海,它们也是我。把自己降到最低,这也是一种最骄傲的态度,将自己打碎,化成灰,化成尘,融入泥土之中,与江河山川成为一体,也是一种可以傲视世间一切荣华、不再被它束缚和制约的自由。
顾城说:“因为你要做一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没有离开,就永远有花。”比起从前向往飞翔在高处的自由,我更喜欢现在这种从泥里长出来的自由,因为飞翔于高处的自由注定孤绝,从泥里长出来的自由,可以繁茂成一片春天,而那些开在春天里的花,就是爱。
把自己长成一片春天,就永远会有花。当一个人真正得到了自由,就一定会有爱。
2015年11月2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