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三月初的一天,守慧奉父亲之命,回到歙县老家接妹妹和母亲上扬州。芝芝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跑到里屋问母亲:“妈,三哥真的要接我上扬州吗?”
安静瓶正念着《心经》,将经卷合起放在黄色经袱上回道:“是呀。你还是八岁那年去的扬州,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芝芝问:“爹干吗让我去?”
安静瓶一边包着经袱一边说:“能干吗?想你了吧。”
芝芝摇头:“不对,他不想,在扬州有大哥、二哥、三哥,我姐也在那,人多着了,他哪会想?而且,”嘴巴突然往起一嘟,“而且爹背着你又娶了蓝姨,整天有人哄着,肯定把我们忘了!”
安静瓶微笑道:“小孩子家不能随嘴乱讲,你是他宝贝女儿,他怎么会忘掉?打小他就喜欢你。”
芝芝望住安静瓶,小声问:“你去吗?”
“也去。”
“真的?”
“妈会哄你吗?”
芝芝跳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
临走前一天傍晚,夕阳红红地落向山腰,芝芝在山边路上等呀等,等了半天又半天,终于等到了从县学回来的李廷玉。
“告诉你,我哥接我上扬州了!”芝芝说。
李廷玉暗暗吃一惊,问:“去多长时间?”
芝芝答:“不晓得,我问我哥了,我爹不曾对他讲。”
李廷玉低头细想了想说:“扬州离歙县挺远的,来回需要许多天。”
芝芝望住廷玉,点点头。
李廷玉问:“让你去扬州干什么?”
芝芝眨巴眨巴眼:“不晓得。”
李廷玉笑:“我晓得!”
“你晓得?晓得什么?”
李廷玉睨她一眼:“给你说婆家!”
一点红从耳颊升起,芝芝的一张脸立马红了:“你瞎说!瞎说!”举起粉拳追打廷玉。
“扑噜噜!”两只山雀从路边树上惊起,往红红的西天飞去。
第二天就上路了。
三月的山区,山道像一条灰黄的带子沿山脚盘盘曲曲往前延伸。一阵“骨碌骨碌”
车轮响,黄尘起处,两辆大车远远驶来。安静瓶跟芝芝坐前一辆,后一辆是行李车,一个叫正儿的丫环坐在上面,守慧骑一匹枣红马殿后。山坡上开着山花:杜鹃、茶花、月季、十姊妹,红的红,白的白,一丛一丛。山脚下溪水在流,水很清,油似的,哗啦啦。头顶上,天很蓝,云白白净净,像一堆堆棉絮缓缓向天边移动。大车过去了,越来越远,成了一只甲壳虫,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山间阳光灿烂,渐渐恢复了原初的宁静。
颠簸了两天,车到新安江,改换船只,水路又行十几天,这就到了扬州地面。
芝芝在船舱里坐不住了,缠着守慧上了甲板。
不知何时,船进了大运河,地面变得平坦空旷起来,风吹到脸上软软的,运河两岸,满眼都是绿野平畴,烟树村落。
近了,近了,扬州城越来越近了。显见,扬州城的城墙比歙县高大得多,气派得多,还隔老远,那堞垛,那城楼上的旗杆,就在天光云影间显出身姿。大运河贴着平原大地向前蜿蜒,像一条玉带朝着扬州城的腰间系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樯旌旗,歌吹市喧,扬州城那了不起的繁华与富庶越来越向芝芝逼近了。
船靠向码头。河面上挤满了船,每条船的甲板上堆满了山一般的盐包,船头上插着红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旗号。
船多拥挤,停靠不便,守慧吩咐艄公改走内河,同时向岸上传话,令早等在这里的康府轿房的领班长根带人到太平码头等候。
船向北入护城河,过北水关,很快进了扬州城内。守慧告诉芝芝,面前的这条河,叫小秦淮。
小秦淮就像扬州女孩晨起梳妆一不小心从秀楼上落下的一根玉簪,青碧的水,细瘦的河面。驳岸的是乱石断砖,一座座青砖拱桥不时从河面上飞跨而过。河两岸满是桃柳,桃花正开,柳树正绿,一片红夹一团绿,花光照眼,热热闹闹。透过桃柳看过去,沿岸尽是茶馆酒楼,商铺店肆,一家挨一家,那巍峨的石壁,宽厚的马头墙,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空气中到处飘着酒气、茶香、胭脂味。古琴或琵琶的清韵伴着柔媚的歌声时不时从朱红的轩窗飘出,如五光闪烁的丝绸罩在河上。河面上不时有船来往,河面窄,两船相会,可看到舱里雕花的漆凳、填螺的茶几以及坐在绣凳上的一个个小女子的脸。小女子脸都白嫩,嘴唇艳红,怀里抱着月琴或琵琶。船舱里如无客人,琴弦就静着;有客,拨子就在弦上慢游划动,同时启朱唇,发皓齿,缠缠绵绵地唱。
“哥,这是什么船?”芝芝指着一条船问。
守慧答:“画船,专门唱歌弹琴供人娱乐的。”
“她们嘴唇像鸡血。”
“都这样。”
“瘆死了!”
船到太平码头停下。太平码头很宽,可以同时停三条船。青石铺成的石阶,下半段吃在水里,透过碧清的水看下去,石阶上生满了苔藓,爬满了螺蛳。石阶一层一层升上去,最上面是一座圆拱形门楼,粉墙青瓦,嵌一块石额,勒着“太平码头”四个字,字填了色,靛蓝。
三顶轿帘上印有“康”字的轿子早在码头上候着了。守慧扶母亲上轿后,骑马跟在后面。
芝芝在轿里坐不住,两眼一直对着窗口往外看。
上了天宁门大街。街两边的店铺一家挨一家:钱庄,米行,酱园,南货店,茶叶店,竹木器行,当铺。因靠近天宁寺,还有好些香烛铺,一尊尊金身菩萨立在柜台上,铜香炉里飘飘袅袅散着香烟,一条街的伽蓝味。街上不时出现推独轮车的,车上小山似的装满货物,一路“咯吱咯吱”脆响,声音传出老远。提篮挑担的,看到康府大轿,老远就让道。
向前一拐弯,进了彩衣街。街上锦绣耀眼,罗缎盈目,一家挨一家的店铺里,都是绸缎布料或成衣,柜台前拥满了红男绿女,很是热闹。
出了彩衣街向南,前面出现一座城门。城门楼高大巍峨,铜钟皮鼓在夕阳的辉光里色彩明丽。门头有石额,勒“东圈门”三字。进门往前,是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大街。大街两边,高墙摩云,深宅比连,青灰色的墙壁上钉着的一排排铁巴锔1①,久经风雨,古锈斑斑。再往前,灰墙更加高峻,路面变得开阔,一座雄浑阔大的八字照壁陡入眼帘。水磨砖砌,细砖六角锦,当中镶一斗大“福”字,汉白玉底座上的束腰线刻细腻流畅。照壁对面,是一座与之匹配的徽式砖雕高门楼。
芝芝依稀认出,这就是父亲在扬州的家。
安静瓶的轿子才到门口,蓝姨就从里面迎出来了。
蓝姨是康府康老爷康世泰的二房,年龄比康世泰小二十多岁。最初随父亲在康府设馆授书,父亲病逝后,康世泰见她识文断字,温雅通达,容貌又好,就把她娶到房中。蓝姨登堂入室后,潜心家务,斡旋人事,遇大小难事,帮老爷想方设法,献计献策。日久天长,康世泰不光在若干事务上离不开她,就连饮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蓝姨知道扬州盐商风行“两头大”,即老家放着个原配老婆,因离得远,看不见,摸不着,就在扬州再娶一房。这一房按说是“小”,但都称太太,只是前面加个“二”字,其地位不亚于老家那位。可蓝姨不让大家这么叫,只许喊“蓝姨”。
蓝姨这么做是因为她见过安静瓶一次,觉得安静瓶虽非小肚鸡肠之人,但谨慎为佳,尤其扬州这边都是安静瓶的儿呀女的,自己虽有老爷撑腰,毕竟势单力薄,不可授人以柄。况且,姨又怎样?太太又怎样?只是个名义,只是个叫法,关键看内里瓤儿,内里瓤儿厚实才是根本。果然,几年下来,蓝姨凭着她的才能,不光使下人对她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就连康世泰的一帮儿女也无不对她敬重有加。
蓝姨对安静瓶与芝芝的这次来扬十分重视,早在几天前就安排大管家翟奎为她们收拾房间了。安静瓶的房间是现成的,虽一直空关,但蓝姨一直将它锁着,随时准备着太太的到来。
轿子还没到门口,蓝姨就带着一帮家人出来迎接了。蓝姨走在最前面,身穿一件宝蓝色盘锦嵌花缎袄,袄上加着银鼠背心,脸上的妆比平时化得淡,淡得让人不易看出。见轿子进门厅停下,连忙上前打起轿帘扶住安静瓶:“太太慢点下。这一路山山水水的,可让太太辛苦了。”
安静瓶脚在地上站稳,望大家笑道:“也没什么,路上有慧儿照应,都顺顺当当的。”说着话,跟儿媳们一一见面。
都行过礼。蓝姨扶住安静瓶往后面走。绕过福祠,入仪门,穿过两边抄手游廊环绕的偌大天井,迎面是一片石栏护侍的汉白玉石阶。拾阶而上跨入大门,一架金丝楠木大插屏高耸面前,这便是穿堂了。出穿堂,再经过一面天井,便是老爷会客谈事的厚德堂。蓝姨缓下脚步对安静瓶说:“老爷这刻正跟运司衙门的官爷谈事,要等一会儿才有空。太太和小姐的房间都收拾好了,是不是先过去歇一下?”
安静瓶道:“他忙由他忙,我们歇一歇最好。”
于是一行人绕过厚德堂,过月洞门,进入火巷。火巷很深很长,一个个门与两边的什么厅什么堂什么室又什么阁通着。安静瓶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里,走进这火巷总晕晕乎乎,只觉得宅院太大太深,占的屋太多,过于奢侈了。
蓝姨告诉安静瓶,芝芝跟大小姐舒媛一同住在秋桂轩。说着将一个扎两根小辫脸蛋素素净净的丫环推到芝芝跟前对芝芝说:“她叫秋儿,从今往后就跟着你。”芝芝正被一大帮人簇拥着不自在,拉起秋儿手说:“你带我找我姐玩去!”抬脚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