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岭的名字很不吉利。地处平原边,突兀而起的山上常年吹着西南风,把所有的灯笼木都吹得向一边歪了脖子,满山遍岭的歪脖树看起来就像是为走投无路的人设好的死地,让人望之胆寒,因此得了一个恶名——“吊死岭”。
但也有人说,之所以叫吊死岭,是因为这山上的那伙儿土匪,打家劫舍杀人绑票无所不为,被掠上山的人下场只有两个:男失财,女失身,绝望之下,上吊求死也就成了最好的出路。侥幸没死的人大半也都疯了,整日痴癫癫地在山下喃喃自语,在被土匪当箭靶子射死之前,或念叨着自己一辈子攒下的钱财,或自语着那曾经朝夕相处却再也见不得面的亲人。
此时此刻,乔鹤年觉得自己也要疯了!他手里端着一杯浊酒,站在土匪窝的聚义大厅里,望着眼前群魔乱舞举杯狂饮,脸上堆着笑意,心情却烦躁焦灼得直想一把火烧了这整个山寨。
“军师!”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正在有些发怔的乔鹤年心里一紧,握杯向一旁看去。
“马家铺子的篱笆扎得紧,咱家弟兄此前打了三次,送了几十条人命都没能拿下来。这次多亏军师使了一计,叫什么来着?”说话的粗声汉子暴眼断眉,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哦,回大当家,这一计叫声东击西。”乔鹤年略躬躬身,低眉顺眼地答道。
“对了!”粗声汉子就是吊死岭群匪的大当家,报号“活判官”的邱雄。他用力一拍桌子,聚义厅里的群匪霎时静了下来。
“各位弟兄,你们昨晚上做没做梦?”邱雄再开口是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做了!”做了这笔大买卖,有酒有肉,酒是从马家的酒窖里抢来的上好花雕,有个头领喝了整一坛,已有了十分醉意,醉醺醺地应道。
“我梦见又做了一票大买卖,把县城打下来了,官库里的金山银山随便搬,嘿嘿。”
群匪“哄”地一声笑开了,有人凑趣道:“这么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把那逃走了的马家大闺女逮了回来,大当家一高兴就把人赏了我,当夜就入了洞房……”这獐头鼠目的匪徒说着咂了咂嘴,像是不胜惋惜这只是春梦一场。
“你这真是他娘的做梦,马家大闺女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西施,就是轮也轮不到你,得给大当家当压寨夫人。”周围七嘴八舌一片骂声。
“我也做了一个梦!”邱雄听了半晌,此时方才沉声道:“我梦见自己被绑缚法场,一支红签掷下,刀斧手用力一挥,我的项上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转了3个圈后,还瞪着刑台上那具无头的死尸。”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梦太不吉利,山贼土匪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最迷信不过,平素有许多忌讳,杀人撕票要说“立桩子”,失手被擒上法场要说“修来世”,若是受剐刑,则说“披大红袍升天”,如今听邱雄直言不讳,大小匪徒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茬。这位大当家是有名的瞪眼就杀人,要是一句话拍到了马蹄上,只怕当场保不住小命。“宁可不说,绝不说错”,人人打的都是这个主意,聚义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醒了我就在想,我邱某人要是真被砍了头,到底是因为哪一桩罪?是前年屠了小七营子,还是去年把那队打算不给买路钱,半夜悄悄抄近道的粮商剁了手脚。又或者昨天这场大胜,马家铺子的人也被咱们宰了不少。女人分给弟兄们睡,男人个个剖膛挖心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依旧没人敢搭言,好在邱雄也不用他们回答,而是转向乔鹤年。
“这个梦,军师已经帮我解了。军师,再给大家说说。”
“是。”乔鹤年轻轻放下酒杯,向全场扫视一圈。他心里依旧是烦躁愤懑,不过心思清明,万一被人看出自己有异向,别说难逃生天,当场斩杀那还是最便宜最痛快的死法。
“忍!”乔鹤年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对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匪徒道:“大当家是天煞星下凡,煞气重,梦见法场杀人是寻常事。本不必大惊小怪。”他话风一转,“不过梦兆一事也不可轻视。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初五,50里外的一处寨子被绿营兵破了,寨子里的好汉被怎生处置,恐怕大家心里都有数。”
说到这儿,连同邱雄在内人人脸色突变。绿营兵剿匪,打不过便在附近村镇剿一批良民为匪去报功,打得过则鸡犬不留,目的是为了私吞贼赃,所以不能留活口。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只怕想上法场也难。”乔鹤年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方才说的那处寨子里大小匪徒100余人,见官军势大,本来已经投了降,结果个个被推入大坑浇油活焚,官军对上只报说是“匪徒凶顽,抗拒招抚,聚众自焚而亡”。
“哼!”邱雄昨晚上做了凶梦,心里本就忐忑,被乔鹤年三言两语撩拨得更是脸色阴沉,50里之内除了吊死岭再没别的寨子了,官军下一个要动手的恐怕就是自己这儿,“真要是官军来攻寨,我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就是不降!”
“对,不能降,咱不能干那窝囊事儿。”群匪纷纷响应。
“呵呵!”乔鹤年忽然笑了,笑声在一片激忿中格外刺耳。
“军师,你笑什么?”
“大当家。我敢问一句,双方互有攻守,凭什么他们是官兵,咱们就是贼匪?”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邱雄不解其意,皱着眉头。
“不!如今是乱世,明摆着的理儿也不见得都对!谁是兵,谁是贼,那要看谁的势力大,有兵有饷能打胜仗就是官军,没兵没饷打败仗那就是贼。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乔鹤年一气儿说到这儿,见群匪都直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这才想到这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理会得《庄子》的话。想了想道:“比方说如今坐金陵城的天王洪秀全,于广西初起时也被官军称之为贼,如今呢,人家当了皇帝,官军倒成了‘清妖’。”
这话就人人听得明白了。邱雄仿佛有所意会,探过身子眼中发光,“你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凭险据守从来没有不败的,不能坐而待毙!”乔鹤年说得斩钉截铁,他早就把这一步棋想好了,如果继续这么留在吊死岭,不是官军打来时与匪偕亡,就是一辈子当个山贼军师,而这两样无论哪种都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死也死不瞑目,活也活不甘心。
“咱们打县城。只要把县城打下来,附近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就都会向我们投靠,等到势力大了,凭着手里的兵先帮太平天国打场胜仗,然后投诚,到时候邱大当家就成了邱王爷,得一领封地,自己收税自己判案,至于谁上法场,到时候还不是大当家说了算。”
寥寥数语描绘了一个锦绣前程,邱雄本来就是胸无点墨的一介莽夫,能坐上金交椅全靠练过几天的武把式兼之手黑敢杀,如今听这个连出计策帮助山寨成了几笔大买卖的军师说了如此一席话,登时喜心翻倒。他刚要接口,乔鹤年接着又道:“乱世无主,胆大为王。至于如今厅中的这些弟兄,今后就是开创之臣,大当家当了王爷,少不得也会让这些卖命出力的兄弟有个官做不是?!”
“那是自然!”邱雄一口应下,他飘飘然如同已经身登王座,伸手一划拉,“少说也得是将军、巡抚嘛。”
“将军?”
“巡抚?”
群匪彼此往脸上看了看,这些人出身草芥又做了强盗,原本以为活着杀人放火,死了能有领草席裹尸便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如今只要打下个县城就能有命做大官,立时轰然叫好,甚至有那凑趣的,已然亟亟端杯上前来敬“邱王爷”。邱雄大乐,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酩酊大醉,被人扶到后堂之时,犹不忘伸手重重拍了拍乔鹤年的肩头。
“军师,呃,打县城可不容易,你给我好好谋划一下,事成之后,我就是刘备,你、你来当诸葛亮。”
“是,大当家请放心。”乔鹤年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就是有人盯着他瞅,也不会发觉他的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不过他也不知道,邱雄被扶入后堂中,神智忽有了点清醒,对着左右低声吩咐道:“真要是办大事之前,别忘了给乔军师壮壮胆子!”
从山西到徽州,绕不开的是一条黄河。古平原的授业老恩师曾经在开封做过一任治河小吏,经历过道光年间的那场大决口,尽忠国事,险些身殒殉河。这段往事古平原从小听得耳熟,算了算行程,特意从开封渡黄河南去。
古平原素有心计,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又处在险地,所以早就准备了一个贴身锦囊,里面放着几张攒下来的银票。这个锦囊他从不离身,为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要立时逃亡而备,如今还真是用上了。
虽然一路上不乏用度,也顺顺利利在码头登上了渡船,驶入黄河波涛之中,古平原却始终沉着一颗心,他有太多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是自己把李闯宝藏的过半之数给了王天贵,除恶不但没有务尽,反倒让王天贵死里逃生,经此一事两人已是不共戴天的对头,王天贵虽然失去了名下所有的买卖,可是凭他的手腕,手里拿着几百万两银子,不知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只是当初那情形,不得不当机立断,若晚了一步,常玉儿就会命丧李钦之手。
由此再想到常玉儿,古平原坐在黄河渡船上,伸手入怀,本想拿出常玉儿的那枚鹦哥绿的翡翠扳指,触手之处却碰到了心上人白依梅的那枚玉簪,心里一痛,缓缓松了手。常玉儿心甘情愿拿身子押在王天贵那里,为的是什么,古平原就像吃了萤火虫一样肚里雪亮,一个女儿家若不是情深意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这份情意看起来只能辜负了,一想到常玉儿在家中醒来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踪影,古平原原本逃脱羁笼的几分快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