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小说网 >都市> 跳舞女郎
跳舞女郎

跳舞女郎

简介:
本书中收录的十四个短篇小说从女性经验和视角出发,广泛探讨了女性在成长中遇到的问题,内容涉及强奸、婚外恋、肥胖、分娩等与女性密切相关的现实际遇。阿特伍德以其极富原创力的节制笔调,拼接起幻想、幽默乃至暴力的 跳舞女郎
您要是觉得《跳舞女郎》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微信里的朋友推荐哦!

《跳舞女郎》火星来的人

    很久以前,克里斯汀正走过校区的公园。她依然穿着网球裙;她还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头发用一根有弹性的头带束到脑后。她那张肉鼓鼓、红扑扑的圆脸,少了刘海的修饰,看上去就像一张俄国农妇的脸,可是不用头带的话,头发会挡住眼睛。虽然还是四月,这天下午却热得出奇;室内网球场热气蒸腾,她觉得皮肤像被煮过一样。

    阳光和煦,老人们纷纷从各自过冬的地方出来:她最近还读到过一个在下水道里睡了三年的人。他们虚弱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或是头枕着四四方方的旧报纸躺在草坪上。在她经过的时候,他们那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菌菇似的脸庞慢慢地转向她,追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随后,又漠然地移开了。

    松鼠也外出觅食;三三两两地朝她飞奔过来,又骤然停住,双眼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她,张着嘴巴,下颚像老鼠一样向后缩,露出泛黄的门牙。克里斯汀加快脚步,她没什么东西可给它们吃的。不该去喂那些松鼠的,她心想;喂食搞得它们神经兮兮的,还容易感染皮癣。

    走到公园中间,她停下来把开襟毛衣脱掉。弯腰再去捡球拍的时候,她觉得有人搭了一下她刚刚露到外面的手臂。克里斯汀很少会尖叫;她猛地一下直起身,抓着球拍的手柄。不过,碰她的却不是其中一个老人,而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十二三岁的男孩。

    “对不起,”他说,“我找经济学院大楼。是那里吗?”他朝西面指了指。

    克里斯汀又仔细看了看他。她搞错了:他年纪并不小,只是个子矮。他就到她肩膀上面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她的个子是比一般人高;“像尊雕塑似的,”她用力站直的时候,母亲这么说。他还是她们家里所谓“从其他文明来的人”:肯定是亚洲人,但大概不是中国人。克里斯汀估计他肯定是个留学生,于是露出她标准的欢迎微笑。高中的时候,她是联合国社团[1]的主席;那一年他们学校被选中在模拟联合国大会上充当埃及代表团。这项任务应者寥寥——谁也不愿意做阿拉伯人——不过她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她针对巴勒斯坦难民问题发表了一篇相当精彩的演说。

    “没错,”她说,“就在那边。平顶的那幢。看见了吗?”

    那个男人一直在紧张不安地对着克里斯汀微笑。他戴着透明塑料边框眼镜,他的眼睛透过镜片朝着她鼓出来,仿佛被套在一只金鱼缸里。他没有顺着克里斯汀指的方向走,反而塞给她一小本绿色的便笺和一支圆珠笔。

    “你画地图。”他说。

    克里斯汀放下网球拍,一丝不苟地画起来。“我们在这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样走。这里就是经济学院。”她用一条虚线和一个十字把走法标出来。男人凑近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地图渐渐成型;他闻上去像煮熟的花椰菜,还有一种说不出牌子的发油。画完示意图,克里斯汀把纸笔递回给他,微笑着表示告别。

    “等等。”男人说。他从本子上撕下那张画着地图的纸,小心地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里;外套的袖子盖过了他的手腕,袖口露出许多线头。他开始写起了什么;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和指尖都被咬得很厉害,几乎变形了,这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他的几根手指被渗出的圆珠笔油染成了蓝色。

    “我的名字是这个。”他说,拿起便笺给她看。

    克里斯汀看到一堆古怪的G、Y和N聚在一起,都是端端正正的印刷体大写字母。“谢谢,”她说。

    “你现在写你的名字。”他说着,递上那支笔。

    克里斯汀有些犹豫。倘若这是一个她自己国家的人,她就该觉得他是想约她了。不过,本国的人从来没想过要约她;她块头太大。唯一一个尝试过的人是那个摩洛哥侍应,他们社团聚会之后有时会光顾他工作的那家啤酒屋,而且他也很直接。他就在她去洗手间的路上把她截住,问她,她拒绝了;仅此而已。面前的这个男人却并非酒吧的侍应,而是个学生;她不想伤害他。在他的文化里,管它是哪个文化呢,这样在纸上交换彼此的名字十有八九是一种正式的礼节,就像说谢谢一样。她从他那里接过了笔。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他说。他折起那张纸,把它放进外套的口袋里,挨着那张地图。

    克里斯汀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好了,再见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她弯腰去拿网球拍,可他已经蹲下身去把它拾了起来,正用双手举在自己胸前,俨然一面缴获的旗帜。

    “我帮你拿。”

    “哦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了,我赶时间。”克里斯汀吐字清晰地说。没有了网球拍,她觉得自己手无寸铁。他开始沿着小径漫步;他现在一点也不紧张了,看上去一派轻松自在。

    “你会说法语吗?”[2]他主动聊起了天。

    “会,会一点,”克里斯汀回答,“说得不好。”我要怎么把球拍从他手里拿回来才不会失礼呢?她心里想着。

    “但你的口音很好听。”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瞪着她:他是在故意献殷勤吗?克里斯汀明知自己口音蹩脚。

    “听着,”她说,第一次显出了不耐烦,“我真的要走了。请把球拍还给我。”

    他加快了脚步,却没有归还球拍的意思。“你要到哪里去?”

    “回家,”她回答,“我住的地方。”

    “我现在和你一起去。”他满怀希望地说。

    “不行。”克里斯汀回答:她非得对他强硬一点才行。她扑过去一把抓住球拍;一阵短暂的角力之后,他松了手。

    “再见。”她说着,转身不去看他那张困惑的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小跑起来,希望这样能让他死心。如同从一只狂吠的恶犬身边走开一样:不可露怯。再说她有什么好怕的呢?论身材她一个抵他两个,而且她还有网球拍在手,他不能把她怎么样的。

    虽然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还在后面跟着。电车快来吧,她心想,的确是有一辆电车,不过还在轨道上很远的地方,堵在红灯后面。她刚走到车站不久,他便出现在她身旁,呼吸的声音清晰可辨。她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你是我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说。

    克里斯汀动了恻隐之心:他到底不是想约她,他初来乍到,只是想认识一些本地的人;换了是她,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对。”她说着,给了他一个微笑。

    “这样很好,”他说,“我的国家很遥远。”

    克里斯汀想不出怎样回答才合适。“听上去很有意思,”她说,“非常有趣。[3]”电车终于来了;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张车票。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克里斯汀的手臂,手肘的上方。

    “你……待在……这。”克里斯汀说,忍着没有抬高嗓门,但却一字一顿,就像是在对一个耳背的人说话。她挣开他的手——他抓得并不紧,也无力对抗她打网球练出来的二头肌——从街沿一跃登上电车的台阶,听着车门在身后吱吱嘎嘎地关上,长出一口气。坐在电车里,开出了一个路口,她才允许自己从一侧的窗户朝外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似乎正在那本小便笺上写着些什么。

    回到家后,克里斯汀只来得及吃上几口点心,但辩论社的活动她还是差点迟到。那天的辩题是,“战争已经过时。”她那一队是正方,他们赢了。

    从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里出来,克里斯汀情绪低落。倒不是因为考试,而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门:这意味着这一学年也结束了。她如同往常一样去咖啡店坐了一会儿,然后早早回家,因为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是你吗,亲爱的?”母亲在客厅里喊。她一定是听到了房门关上的声音。克里斯汀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弄乱了摆放整齐的靠垫。

    “考得怎么样,亲爱的?”母亲问道。

    “还好。”克里斯汀语气平淡。确实还好;她及格了。她不是那种拔尖的学生,她自己知道,但她很用心。教授们总在她的学期论文上写些“非常认真努力”,或者“构思全面,不过可能缺了些锐气”之类的评语;他们给她B,偶尔是B+。她正在修读政治经济学,希望毕业之后去政府部门工作;靠着父亲的人脉,还是很有机会的。

    “那挺好的。”

    克里斯汀忿忿不平地想,母亲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考试究竟是什么。她正在整理花瓶里的剑兰;戴着橡胶手套保护双手,从事她所谓的“家务活”时,她都会这么做。就克里斯汀所知,她的家务活包括往花瓶里插各种鲜花:黄水仙、郁金香、风信子,连同剑兰、鸢尾和玫瑰,一直到紫菀和菊花。有时候她也做菜,动作优雅,用的是自动加热的暖锅[4],不过她把烹饪看成是一种兴趣。其他事情都由女佣一手包办。克里斯汀觉得,雇女佣多少有些不太道德。能雇到的那些女佣不是来自国外,就是已经怀孕;经常是一脸好像被人占了什么便宜的表情。但母亲反问不做女佣她们又能怎么办;她们只能去收容所,或者待在自己的国家里,而克里斯汀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多半是事实。况且,和母亲争辩本来就很难。她看上去那么优雅,打理得那么精致,仿佛一声刺耳的呼吸都会刮破了表皮。

    “今天有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打来电话,”母亲说。她已经插好了剑兰,正在脱手套。“他要找你,我说你不在家,然后我们好好聊了一会儿。你没和我提过他嘛,亲爱的。”她戴上眼镜,那副眼镜用一根装饰精美的链条挂在她的脖子上,这是一个信号,她此刻的状态是摩登、睿智,而非过时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