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阳光,透穿过厚厚的石壁,投射在石地上,照出那污秽和微微潮湿的地面。
在阳光照射处过去几尺,一个蓬首垢面的人,靠着岩石的洞壁坐着。
他迷惘地抬头,向四下瞧望,动作甚是迟滞。
虽然他是瞧望的动作,然而他的眼光如此空虚呆滞,使人一望而知他乃是处于一种视而不见的境地中。
阳光慢慢移动,面积也渐渐缩小。到了照射到这人的双脚之时,只剩下那么一点而已,不过光线仍然强烈。
那人生像被烫着似地把脚一缩,然后又举头四望。
这时他的目光已略略恢复了生气,并非沉迷在黑暗恐怖的噩梦中,而是恢复了理性地向四下观察。
这是一间阴暗的洞窟,相当的宽大,岩石墙壁的表面十分粗糙,稍不留神,准会刮破衣服甚至皮肉。
洞窟内空气潮湿污浊,显然是低陷在地面之下的一个石洞。
他的目光,凝定在右方洞窟底部的墙壁间,那儿有一个人影,贴壁而坐。
由于光线暗淡,他实在看不清楚,因此,他试着站起来,却疼得他直龇牙咧嘴,可见他身上伤势不轻。
越是走得近,就越发瞧得清楚,到后来不但看出是一个人,并且看得见此人双手高举,挂在头顶壁上的两条铁链内,他的双脚也有铁环箍着,寸步也难移动。
他愣了一下,才又缓缓走近去。
起初他认为锁在墙上的这个人,一定已经死了,只剩一具尸身而已,不然的话,他怎会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身子也没有任何地方动弹过?
但他走近了一瞧,那个人双目炯炯,正瞧着他。
他吃了一惊,退开两步。
墙上的人仍然没有声音,似乎完全没有与他打招呼的意思。
他也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便站着墙壁,慢慢地坐下,口中却禁不住发出数声呼疼的呻吟。
整个洞窟内,就只有他们两人。
在另一个方向,有一道漆黑的大门,看来不但十分坚厚沉重,而且还包着铁皮,拿火也烧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洞窟内似乎更加黑暗了。
坐着的人干咳一声道:“在下陈仰白,仁兄贵姓大名?”
墙上之人,没有一点儿声音。
陈仰白转眼望去,还见他眼睛正在眨动,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只听门声响动。
转眼间那道黑门打开了,一个人提灯走入来。
洞窟内顿时光亮得多。但见进来之人,先把那盏风灯挂在墙上,然后又转身出去,拿了两个铁碗进来。
他走到陈仰白前前,巨大的身形,把他完全遮住。
这个大汉身上还佩着刀,腰间的一串钥匙,当走动之际,不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粗暴地道:“起来,这是你的口粮。”
陈仰白勉强起身,接过那个铁碗,但见碗内是白米饭,还有热气,上面有一小堆青菜,和几片猪肉。
如果以牢饭来衡量,则这份口粮,大概是最好的牢饭了。
那个大汉已走到墙边锁着的人面前,用一柄汤匙,把饭菜一口口的喂入那人口中。
那人不但吃,而且显得很饿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满满的一大碗饭和菜完全吃光。
那大汉一回头,看见陈仰白捧碗发呆,便不耐烦地道:“你不吃是不是?”
陈仰白有气无力地道:“我……我吃不下……”
那大汉一手拿开,瞪眼道:“不吃就拉倒。”
墙上锁着的人突然道:“给我……给我……”
大汉讶异地转头望望他道:“你的胃口倒真不错。”
那人又道:“都给我吃……”
大汉迟疑一下,终于上前,用汤匙把饭喂人他口中。
陈仰白见此人吃得津津有味,更加泛起欲呕的感觉,捧着肚子,坐回地上。
那人尚未吃完,步声响处,又有一个佩刀大汉走入来,手中提着一个水壶。
陈仰白虽然吃不下饭,但水却想喝,一口气喝了三大碗。
但墙上之人与他恰恰相反,一滴水也不喝。
两个大汉收拾了东西,相继出去,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传来一阵上闩加锁的声音。
他们没有带走那盏风灯,是以洞窟内仍然可以见物。
陈仰白抬头望望那名难友,现在光线反而比白天明亮得多。
但见那人须发蓬乱,身上衣服已被撕刮的破破烂烂。虽然外形十分狼狈,然而他高挺的鼻子,浓而长的双眉,锐利的眼睛,显示此人与凡俗之人不同。尤其是他右颊有一道刀疤,使他泛起几分悍气,反而更有硬汉的味道。
他的年纪现在不易看得出,但最少也不会小于三十岁,显然是历尽劫难风霜之人。
陈仰白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仁兄你为何不喝水?”
他并不期望对方回答,但也知道他不是哑巴。
那人果然仍然沉默不语,陈仰白长长透一口气,自语道:“但你却吃了很多饭……”
那人突然道:“我姓朱,名一涛。”
陈仰白蓦地听他开口,自报姓名,反而吓了一跳,随口道:“久仰,久仰。”
朱一涛冷冷道:“久仰个屁,你读了几年书了?”
陈仰白丝毫没有怪对方粗野无礼之意,这是因为对方的外形,实在是属于这一类人物。
他道:“我自幼攻读诗书,至今已有十余载了。”
朱一涛道:“你下了十载寒窗苦功,可曾得到功名没有?”
陈仰白道:“小可乡试得中,已是举人了。”
他一面回答,一面忖道:“此人谈吐不俗,竟不是一般粗蛮的武人可比。”
朱一涛这:“你是哪儿人氏?”
陈仰白道:“小可祖籍凤台,世居庐州,仁兄可曾到过?”
朱一涛不答又问道:“你是何年乡试中举的?”
陈仰白道:“这只是今年之事。”
他正想问他何故询问这些问题?但还未出口,朱一涛已经再问道:“你可还记得科举题目么?”
陈柳白大讶,全然不懂得此人何以对考试之事,感到兴趣。
但仍然回答道:“当位记得啦,题目是:‘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
朱一涛道:“不错,你果然是曾经参加今年南直隶乡试之人。”
陈仰白茫然道:“难道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么?”
朱一行道:“那倒不是,我早已瞧出你是读书人,而且从你不能下咽这一事,可见得必是真的,但我仍然得问个清楚才行。”
陈仰白道:“你说我不能下咽之事,其中有何道理?”
朱一涛道:“如果你是奉命假装为受难之人,以便向我刺探监视,则你已囚了一昼夜之后,自然狼吞虎咽,还以为可以取信于我。”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殊不知你昏坐了一昼夜,腹中只有难过而不会饥饿,除非你是武林人物,同时又能放得开心事,方能吃得下饭。”
陈仰白可不知道他的推测究竟有没有根据,不过听他侃侃道来,大概错不了。
朱一涛又道:“我是假定你不是假装之人以后,才肯出言再盘问你,现在你的身份,可以确定啦!”
陈仰白茫然点点头,口中哦了一声。
朱一涛又道:“你可猜得出你自己的命运么?”
陈仰白道:“小可根本不知道这些强人是谁!”
朱一涛道:“那么我告诉你,这一伙人,乃是一个专干不法勾当的集团,力量强大,高手如云。”
陈仰白道:“但他们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呢?”
朱一涛道:“不是找麻烦,而是要杀死你。”
陈仰白震动一下,随即不信地道:“为什么呢?我又没有得罪他们。”
朱一涛没有开口,陈仰白抬头望去,忽然一惊,原来朱一涛已把目光投向别处,同时神色十分冷漠。
陈仰白很快就明白这一定是自己的口气,伤了此人。
当下连忙道:“小可不是当真不相信朱兄的话,而是感到十分出奇,才这么说的。”
他看看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叹一口气,道:“小可这回可真是死了,也变作一名糊涂鬼了。”
他内心的苦恼和惊惧,完全在声调中显露了出来。
朱一涛的目光转回他面上,冷冷道:“你真是太愚笨了,试想你既是举人身份,他们如不打算杀你,怎会把你关在此处,得以看见我的情况?”
陈仰白一听,敢情道理如此简单,而又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于是道:“唉,是的,我太愚蠢了。”
他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问道:“朱兄,你何以不喝水,是不是那水有问题?”
朱一涛道:“他们想加害咱们,易如反掌,何须在水中下功夫。”
陈仰白道:“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渴?”
朱一涛道:“不是不渴,而是生怕喝了水之后,忍不住要小解,如何是好?”
陈仰白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
他接着恨声嗟叹道:“这些人真是太无法无天了,不但藐视国法,还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朱—涛淡淡道:“在这些人心中,强权就是公理,人命根本不算一回事。”
陈仰白连连摇头叹息,最后道:“我被关在此地虽是这么久了,但我一直都迷迷糊糊,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
朱一涛道:“你被他们抓来之时,一定是很可怕惊怖的场面。”
陈仰白想了一回,失声道:“是呀,我想起来了。”
朱一涛道:“你不必说了。”
陈仰白被他阻止说出来,为之一怔,随即惊得他站了起身,在石地上走来走去。
他感到这个难友,有一种冰冰冷冷,难以接受的气质。而且他似乎什么都不怕,包括死亡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