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世祖忽必烈灭宋承接正统的第五个年头。
地点是在开封。开封,在大宋年间,是京师所在。
后来宋高宗把京师南迁,称南宋。不久,金宣宗又把国都由燕京迁往汴梁,所以开封有一度也是金的都城。
而后,元灭金,灭宋,国都定于燕京。
虽然都城一再变移,金宣宗总曾在开封坐过几年皇帝宝座,同时,他也为我中华后世种下了这么一颗种子这天晌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开封城南门,缓缓驰进了一匹瘦马。马,是匹毛色纯白的马,但如今看那纯白的毛色却已经发黄了,还带着尘土带着泥沙。
它显然地是长途跋涉至此,你不见,它低着头,没精打采,象有点不胜负荷吗?鞍上,高坐着一个黑衣人,他头戴一顶宽沿大帽,遮掩了炙热的太阳,也遮住了他那张脸,看不见他的面貌,不过由那光光的下巴看,这个人年纪不会大。
他有一副颀长的身材,腰杆儿挺得笔直,不象他胯下的坐骑那么没精神。
腿旁,鞍边,有一个长长的行囊,看样子,那象一口刀,别的,他没有带什么,别的,也难再看见什么。
瘦马刚进南门,突然“喂,你站住了。”
斜刺里传来声粗暴的沉喝。
黑衣人勒缰控马停了下来,他脖子没有动,也没有往喝声传来处看,生似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马刚停稳,由那喝声传来处,大踏步地走过来一个人,那是个巨目黄须大汉,肩宽肉厚,腰圆而粗,瞧模样,活象个大狗熊,看打扮,任何人都知道,那是元兵里的一名小小武官,马靴吱吱的,腰刀叮当乱晃,近前,伸出那带着黄毛的大手,一把扣住了辔头:“嗯,这匹马不错,是我们蒙古种嘛……”
铜铃般巨目抬,瞅着鞍上黑衣人道:“你是汉人?”
黑衣人腰杆儿仍是挺得那么直,连头也没点一下,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是的!”
“混帐。”巨目黄须大汉瞪着眼突然怒喝:“谁让你们汉人骑蒙古种的马的,滚下来!”
黑衣人一句话没说,翻身下了坐骑,手一伸,把缰绳递了过去,生似他不在乎。
巨目黄须大汉劈手一把夺过缰绳,那毛茸茸的左手伸,抓向了鞍旁那长长的行囊。
他用力一扯,硬把那行囊扯了下来,扯得那匹瘦马为之一晃,然后,他冷然把行囊递向了黑衣人:“这是你的,拿去!”
黑衣人没说话,伸手刚要去接。
倏地,巨目黄须大汉又沉腕把行囊收了回去,掂了掂,摇了摇,转眼凝注黑衣人道;“这是什么?”
黑衣人淡然说道:“刀,-口刀!”
“刀?刀?”巨目黄须大汉“哦”地一声咧开大嘴笑道:“原来你是你们汉人嘴里常说的江湖人,对吗?”
黑衣人道:“是的。”
巨目黄须大汉道:“你从哪儿来?”
黑衣人又只两个字:“江南。”
巨目黄须大汉道:“好地方,当年打宋朝的时候我去过,你由江南跑这么远的路,到‘开封’来干什么?”
黑衣人道:“来玩玩儿,顺便看个朋友,江湖人总是到处走的!”
巨目黄须大汉咧嘴笑道:“游行各处,行侠仗义,是么?”
黑衣人道:“只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巨目黄须大汉道:“可惜我们大元朝新添了这么一个规定,百姓不准带凶器进入城镇,你没办法拔刀子!”
说着,哈哈地一阵大笑。
黑衣人道;“还有事吗?”
巨目黄须大汉带笑一摆手,道:“你们江湖人比普通汉人高一等,没有事了,你走吧!”
黑衣人没再多说一句,转身往城里行去。
这一趟开封来得倒霉.坐骑没有了,刀也被没收了。
可是黑衣人他一点也不在乎,连头都没回一下。
大有“刀马”身外物,不值计较之慨。
黑衣人走没多远,他突然伸手拦住了一个路人:“对不起,我是外地来的,请问一声,大槐树怎么个走法?”
那人抬眼说道:“你这位要找大槐树?”
黑衣人微一点头,道:“是的,我初来汗封,人生地不熟……”
那人抬手往东一指,道:“大槐树在东城,由这儿往东走,到了东城再一问,没有人不知道大槐树。”
黑衣人谢了-声,放步往东走去。
片刻之后,他到了东城,停身在一座大宅院之前,大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茂密,浓荫蔽天的合围大隗树。
东城,在开封来说,是较为僻静的一方,住的人很少,也远离闹区,除了这座大宅院外,没一户象样的人家。
黑衣人站在大槐树的浓荫下,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大宅院,看样子,他似乎有点激动,只可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这座大宅院里,很静,门前的石狮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弄到何方去了。
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油漆剥落了,门环生锈了,石阶的缝隙里都长出了草,看上去那么凄凉萧条。
越过高高的围墙往大宅院里看,能看见的,只是深绿色的树海枝叶丛,还有三五成群,飞进飞出的鸟雀,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显然,这座大宅院当年不是达官贵人府邸,便是有钱绅贾,大户人家的宅第,叹只叹如今……
黑衣人就这么站着,静静地,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蓦地一声吱呀门响,隔壁一户没有院墙,屋子既破又矮的人家门开了,由门里探出了一颗头发蓬散的中年妇人头,接着,“哗”地一盆水泼在了门前。
泼完了水,那中年妇人提着空盆刚要缩回屋里去,却一眼瞥见了站在大宅院门前,大槐树底下的黑衣人。
她一怔,停在了那儿,但转眼间她又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掩上了门,没多久,门又开了,由门里走出个身穿褂裤,瘦瘦的中年汉子,他一脸的忠厚老实像,身后是那中年妇人的头,她向着黑衣人指点了一下。
中年汉子回头低低说道:“说是他?”中年妇人瞪着眼,闭着嘴,点了点头。
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迈步向黑衣人走了过来。
这一连串的开门,关门,探头,泼水,似乎没有惊动全神贯注在大宅院门上的黑衣人,直到那中年汉子走近,他仍然没有-静,站在那儿象个泥塑木雕的人像。
中年汉子到了黑衣人身边,迟疑地干咳一声,在脸上挤出些笑容,怯怯地说道:“这位,你是……”
黑衣人从大宅院门上缓缓收回目光,投注在中年汉子脸上,然后淡淡说道;“有劳动问,我是来找人的!”
那中年汉子道:“找人?你找的是……”
黑衣人抬手一指大宅院,道:“就是这谢家!”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道:“你,你找谢家?”
黑衣人微一点头,道:“是的,我找谢家!”
中年汉子迟疑着道:“你是谢家的……”
黑衣人道;“朋友,也算亲戚!”
这是怎么个说法?中年汉子没理会那么多,道:“你跟谢家是不是有很多年没有来往过了?”
黑衣人道;“是的,你说对了,很多年,是有很多年了,算算总有十八年了吧!”
中年汉子长长地吁了一口大气,道:“我说呢,那怪不得你不知道,谢家早就没人了……”
抬手一指,接道:“你不见?现在这是:什么样子,石狮子缺了一只,那还是前几年遭雷劈的,如今连块石头桩也没有了,门上的漆,多年风吹雨打太阳晒,掉了,门环锈了,门口都长了草,当年的谢家哪是这个样子?要是还有人……”
摇摇头,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
静静听完了人家的话,黑衣人他来了这么一句:“我知道!”
中年汉子为之一怔,难怪,换了谁谁也会一怔:“怎么说?你知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二十年前,谢姑娘被金人选去和好蒙古人,自那时候起,不到十年,谢家就没人了!”
“对啊。”中年汉子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跑到这儿来找……”
黑衣人道:“我只是听说,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只有两岁,近几年长一辈的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要我到这儿来问个清楚。”
中年汉子道:“问个清楚?”
黑衣人道:“我的意思是,向街坊邻居打听打听。”
中年汉子道:“你要打听什么?”
黑衣人道:“打听有关谢姑娘被选进宫的事?”
中年汉子道:“噢,原来你要打听……这有什么打听的,被选进宫了,就是被选进宫了,再说,当年的街坊邻居,遭受连年的兵灾,死的死,搬的搬,你向谁打听去?”
黑衣人下巴动了一下,似乎笑了,道:“你是本地人吗?”
“是啊。”那中年汉子道,“我当然是本地人啊!”
黑衣人道:“你一直住在这儿么?”
中年汉子道:“当然啦,我这几间破屋是祖宗留下来的一点产业,我家好几代都住在这儿,在这儿生在这儿长……”
黑衣人道:“你今年怕快四十丁吧?”
中年汉子-点头,道:“不错,我今年三十六了,再过四年就四十了!”
他似乎蛮不糊涂。
黑衣人微微笑,道:“那么,我还愁没人打听吗?”
中年汉子一怔,回手指着自己鼻尖,瞪大了眼道:“你是说我?”
黑衣人笑了笑,道:“不错,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今年三十六了,二十年前你十六岁,那时候的事你该知道!”
中年汉子沉默了一下,-点头,道:“你没说错,我还真知道一点,当年谢家姑娘被宫里来的人接走的时候,我还躲在门缝里偷看呢,我记得那时候谢家姑娘一声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