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轨车从低地的阴影中驶出来,向上爬着坡,速度也降了下来。萨德勒心想,眼下无论如何他们都能赛过日影的速度。夜幕的边际线推进得太缓慢了,一个人就算步行,也能毫不费力地赶上它——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朝着它,一直走下去,直到走累了停下歇脚为止。接下来,太阳就会不情愿地从视野里滑下去。还要再花上一个多小时,最后一抹耀眼的光芒才会在这座天体的边缘消失,漫长的月球之夜也就开始了。
那一夜萨德勒一直在疾驶着,穿越着两个世纪前先驱者们开拓的这片土地,速度是每小时五百公里,舒舒服服,稳稳当当。乘务员有些无聊,他似乎除了依从指令,一杯杯地做着咖啡,不会做别的事情了。除了他以外,车厢里还有四位来自天文台的天文学家。他上车的时候,他们足够友善地点头打过招呼,然后很快沉浸在技术问题的讨论之中,从那以后就完全忽略了萨德勒。对这样的冷遇,他感到有一点点受伤,但随即又安慰自己,心想,也许他们把他当成了当地的老居民,而不是第一次来月球执行任务的新客。
车厢里有灯光,窗外暗下来的地面就看不大清楚了。就这样,他们几乎全无声息地穿越着这片土地。当然,“暗下来”只是个相对的说法。不错,太阳已经落下,然而距离天顶不远的地方,地球正在迫近,已经露出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它还会继续稳步扩大,直到月球的午夜时分,此后的一周时间,它就会变成一轮耀亮的圆盘。如果不加保护就朝它凝望,眼睛会承受不了的。
萨德勒离开座椅向前走去,走过仍在争论的天文学家们,朝车厢前部拉着门帘的隔间走去。他还没有习惯只有正常体重六分之一的失重环境,所以格外小心地在卫生间与控制室之间的狭小走廊里往前挪动着。
现在他看清了。观察窗不如他预想的大,因为有些安全条款是必须遵守的。然而这个地方没有室内光源,他的视觉就不会受到影响,终于,他看清了这片空旷的远古大地,欣赏着它的冷艳和荣耀。
“冷”,的确。他毫无疑问地相信,尽管太阳才落下去几个小时,窗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二百度。地球上的云层和海洋,远远地洒下了光辉。这光辉有一种特征,加深了这个“冷”字的印象。这是一种带有蓝绿色调的光,散发出极地般的气息,从中感觉不出丝毫的热量。萨德勒心想,多么自相矛盾啊,因为这光辉的源头恰是一个明亮而温暖的世界。
在飞驶的车厢的前面,依托在支柱上的单轨轨道直指向东方。又是一组矛盾的现象——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太阳为何不是从西方落下,就像在地球上那样?在天文学上一定有一个简明的解释。然而此刻萨德勒却说不上来。接着他又意识到,这些现象归根到底是出于偶然,如果再重新设计一个新世界,所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依然在缓缓向上,右边有一处峭壁,遮挡了视线。在左边——嗯,应该是南方,对吧?——破碎的地表倾斜下来,呈现出一系列不同的层次,仿佛在还原数十亿年前的景象:熔岩从熔融的月球核心涌出来,固化以后形成了连续不断的、渐渐减弱的一道道波纹。眼前的景象,能让灵魂也为之一寒。不过地球上也有这样荒凉的地方,亚利桑那州的荒地也同这里一样与世隔绝;珠穆朗玛峰更是恶劣得多,至少此地还没有像绝顶上那样,狂风永不止息,吞噬着一切。
接着萨德勒几乎大叫出声,因为右边的峭壁戛然而止,倒好像是魔鬼用凿子在月面上削了一下。他的视野再不受遮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方。大自然的艺术天才全无刻意地流露出来,将地貌塑成了一件作品,让人难以相信这仅仅是时间和空间的偶然产物。
在那里,耸入天空的是月球亚平宁山脉的一座座山峰;隐藏在山后的太阳为它们镀上了灿烂的光芒,像火焰一般壮美。突然间迸发出来的耀眼光亮让萨德勒几乎失明;他伸手遮住刺眼的光,缓和了一阵,才能够重新面对窗外的景观。他再次望出去的时候,窗外的面貌已经彻底改观。不多久以前还布满天空的星辰,消失了,他在强光下缩小后的瞳孔再也无法看见它们,即使是耀眼明亮的地球,此刻似乎也只放出微弱的绿色光芒。反射着太阳光的群山,虽然还远在一百公里以外,却已经遮盖住了其他一切光源。
一座座山峰浮在天空,如同火焰筑成的金字塔,壮美而奇幻。它们似乎同地面没有任何联系,就好像地球上落日时分凝聚在太阳上方的云朵。这些山峰的影子有尖锐的轮廓线,于是山坡较低的部分就隐藏在黑暗中了,只能看见火苗般的山顶。还需要几个小时,这些傲岸辉煌的山峰才会向黑暗投降,沉没在月球的夜幕里。
萨德勒身后的门帘分开了,一位同行的乘客走进隔间里,在窗边占了个位置。萨德勒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攀谈,他依然感到有点自尊受伤,因为遭到了冷遇。然而有人为他化解了这个礼节上的问题。
“从地球上过来看看,还是值得的,是不是啊?”黑暗中,一个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那是当然。”萨德勒答道,接着,为了显得超然,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我想过段时间也就会习以为常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我可不会这么说。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习以为常的,不管你在这里住多久。你刚来?”
“是的。昨晚在第谷?布雷赫环形山着陆。还没好好看看呢。”
由于无意间的模仿,萨德勒说起话来也用上了简短的句子,就像他的谈话对象一样。他不知道是不是月球上人人都这样说话。也许他们认为那样可以节省空气。
“去天文台工作?”
“算是吧,不过我不是永久雇员。我是会计师,为你们的业务做成本分析。”
这话引起一阵思索。接着,终于有人打破了它:“我太鲁莽了。早该自我介绍的。罗伯特?莫尔顿,光谱分析的负责人。很高兴有人来帮我们打理所得税。”
“我想这个问题马上要提上日程了,”萨德勒冷淡地说道,“我的名字是伯特伦?萨德勒。我是审计局派来的。”
“嗯。你觉得我们在这儿浪费钞票了?”
“那是要由别的人来判定的,我只负责弄清你们怎么花的钱,而不是为什么花的。”
“好吧,有你的好日子过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会做出一笔账来,说他的花销比收入多一倍。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才能精确地计算出来。”
萨德勒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不再多作解释。人家已经相信了他编的故事,并没有疑问,如果再作解释,反而会暴露。虽说他也希望通过实践获得提高,然而现在他还不是撒谎的高手。
无论如何,他对莫尔顿说的话是绝对的实情。尽管萨德勒希望自己能说出完整的实情,而不仅仅是百分之五的实情。
“我刚才正琢磨着,咱们要怎么才能穿过那些山呢?”他说着,指着那些火焰般的山峰。“咱们是从上面过,还是从下面?”
“上面,”莫尔顿说,“它们看起来很雄壮,不过实际没那么高大,等你见到莱布尼茨山脉和奥伯瑟山脉就知道了,它们有这些的两倍那么高呢。”
这样的开头,相当不错了,萨德勒心想。低矮的单轨车,跨骑在单轨轨道上,在阴影中钻行,渐渐攀上了一条向上的路径。在他们周围的黑幕之中,依稀可见的峭壁悬崖爆破般地冲向他们,迅急无比,一瞬间又消失在车尾。萨德勒意识到,在其他任何地方多半是不可能如此高速行驶,同时又如此贴近地面的。喷气式客机办不到——在高高的云层之上,它不可能让人如此透彻地感受速度。
如果是在白天,萨德勒就可以看到这项工程界的奇迹——轨道从亚平宁山脉的一座座小山顶上飞越而过。然而黑幕盖住了一座座蛛丝般轻盈的桥梁,以及一条条附在峡谷上的轨道曲线,他看到的只有那些渐渐迫近的山峰——在汪洋般的暗夜环抱之中,它们悬浮其上,如同中了魔法一般。
接下来,在遥远的东方,一弯烈焰般的弧形从月球的边缘窥望过来。他们一路爬升,已经驶出了阴影,驶入了壮丽的群山,超越了日影退却的轨迹。一片耀亮已经涌进了车厢,萨德勒扭头闪避,同时第一次看清楚了身边的男子。
莫尔顿博士(又或是莫尔顿教授?),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相当乌黑茂密。他的脸属于丑得惊人的类型,能够一下子鼓舞起别人的信心。近在眼前,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幽默感,是个心胸宽博的哲人,现代版的苏格拉底,既足以超然地向每个人提出公允的忠告,又没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傲慢。“金子般的心藏在粗糙的外表下面。”萨德勒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同时对这句陈词滥调感到一阵肉麻。
两个男人的目光无声地相会,各自在心里品评着对方,他们都知道,未来的公务会让他们再次相遇的。莫尔顿随即微笑起来,脸上泛出的皱纹几乎同周围的地貌一样崎岖嶙峋。
“这一定是你在月球上的第一个黎明,当然,如果这也算黎明的话……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日出,可惜,只有十分钟时间我们就会穿过白昼,又回到黑夜。然后你还得等两个星期才能再见到太阳。”
“会不会太闷——太厌倦,关十四天禁闭?”萨德勒问。话一出口他又立即觉得自己问得很愚蠢,然而莫尔顿只是轻快地回应着他。
“你会知道的,”他说,“白天或是黑夜,到了地下感觉也差不多。无论如何,你可以随时走出来,只要你高兴。有些人倒是更喜欢夜晚,地球的光让他们觉得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