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八年,金陵的春来得格外早,胡儿巷口的杏花树刚结了花苞,燕子便已在屋檐下筑巢了。二月一场桃花雨过,淮水连夜涨了寸许,恰巧赶上花朝夜,粼粼的水面上,河灯浮了一串又一串,远望去,像谁往秦淮河里洒了一把碎金子。
云浠趴在窗沿上,没精打采地盯着河里明灭的灯,精致的舫,一边听身后两个衙差闲磕牙。
“喏,瞧清了么?檐头上描金的那艘,三公子就在上头。”
“上个月三公子为芊芊姑娘一掷千金险些被打折腿,眼下伤没养好,怎么又出来折腾了?这回是瞧上了哪一个?”
“谁知道呢?要不张大人怎么让咱们连夜在这儿盯着呢,终归警醒着点儿吧,省得这位祖宗又惹出事。”
三公子姓程名昶,字明婴,当朝琮亲王的小儿子。
金陵城的贵胄子弟数以百计,满腹诗书者有之,温文尔雅者有之,可惜这位三公子,论才华,不学无术,论人品,一语以蔽之,混账王八犊子。他爹琮亲王已是作恶多端的奸王,提起这位小儿子,尤能气唆唆地骂一句“逆子”。
程明婴此人,一贪财,二好色,总之不干人事,平生最大愿景就是眠花宿柳,若非琮亲王强令他跪在天家祠堂发了个洁身自好的毒誓,恐怕早随他前一位沾上花柳病的兄长一命呜呼了。
可要论长处,也不是没有,也以一语蔽之,脸。
一张好看得过分,英俊得过分,泠泠如月,朗朗如星的脸。
是以金陵城中每逢有人提起三公子,到末了,都要感叹一句:“可惜了这张脸。”
盈灭不定的笑语声越过浮花浪影传来,伴着一惊一乍的高呼,大约是那位公子哥蒙了眼去捉花姑娘。
声色靡靡,单是听,就荒唐到极致。
两名衙差听了一阵,齐齐叹了口气,又说开了。
“前一阵儿裴府的二少爷在塞北大败敌寇,被册封大将军,连圣上都下旨意,说要亲自主持他的大婚,这是多大的荣光?可消息传回金陵,还没来得及庆贺,风头便被三公子夜会芊芊上房梁盖了过去,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巷里对艳俗香事趋之若鹜,对堂堂正正的大义却充耳不闻。”
“这你就知道得太浅了,裴二再好,打娘胎里就被指腹为婚,未过门的正妻摆在那儿,他再厉害也是旁人的夫婿,且他这桩亲事还不能提,一提触动金陵城多少女子的伤心事?何况他即将迎娶的正妻——”
“嘘——”
话未说完,趴在窗沿上的云浠忽然动了一下,两名衙差顷刻住了嘴——他们方才以为她睡过去了,因此口无遮拦,眼下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裴二少的“正妻”在这儿呢,快别说了。
于是后半截儿话到了嘴边,再次化作一声长叹,那意思是,可怜。
云浠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反正整个金陵城,任谁见了她,都要说一句,可怜。
云浠是忠勇侯的独女。
当年忠勇侯府光耀无比,上至云浠的曾祖,下至云浠的父兄,无不战功赫赫,可谓忠烈满门。然自从云浠的父辈们相继战死,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云浠的兄长云洛随招远大将军出征塞北,哪知大将军临阵倒戈,塔格草原一役大败,若非裴府的二少爷裴阑带了援军来救,只怕临近的城池都要尽失。更可惜的是,云洛随后也殁于此役,忠勇侯府最后一个可作战的将军也没了。
只余一个独女,云浠。
云洛去世后,云浠独自一人赶赴塞北为兄长收尸。
她牵着马,站在黄沙漫天的营帐间,看着援军的少帅,鼎鼎有名的裴二少爷向她走来,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云浠?”然后自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递过去,“擦擦吧。”
云浠照着一旁的小溪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这一路星夜兼程,连脸颊上沾上一块脏污都不曾察觉。
他们指腹为婚,将来会是白首夫妻,没想到长大后头一回相见,他如珠似玉,她却如此狼狈。
“你兄长的尸身,我已命人洗净入殓了,你不要揭棺看,徒增伤心。”裴阑说,又温声道:“明日清早,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云浠行了个将士礼:“多谢少将军,但云浠此来,并不打算立刻回京,云浠少时随父亲兄长学过军法,也上过沙场,忠勇侯府乃将门之家,如今父兄尽殁,家中只余妇孺,云浠愿承袭家风,长留军中,哪怕末等兵也好,还望少帅通融。”
大绥民风开放,不是没有女子为官为将的先例,但终归剑走偏锋,不随大流。
裴阑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又笑了:“你让我想想。”
当夜,云浠去还洗净的布帕,站在帐子外,听见里头有人私语。
“将军当真要将此人留于军中?她毕竟是个女子。”
“怎么可能?我与她本有婚约在身,留她在军中更是不妥。”
“是,将军与云浠小姐本有婚约在身,她若留在军中,叫外人怎么看。末将看她承袭家风是假,赖在将军身边才是真。塞北这一仗少说还要打个两三年,她若留下,待将军回京后,再想与她解亲怕就难了。忠勇侯府现如今败落得不成样子,将军您要想个法子才是。”
“你这是什么话?”裴阑道,言辞虽有责备之意,但语气里,全然就是那个意思,屈指扣着桌面,他长叹一声,“是要想个法子啊——”
云浠独自在帐外站了一会儿,隔一日便请辞回京,再没提留在军中的事。
她心中酸楚,但也明白这样的事,以后只会更多。
世人攀高结贵,趋炎附势,今日是裴阑,到了明日,更有张阑李阑。
忠勇侯府立功封爵,享朝廷世代俸禄,但朝廷不愿白养人,兼之塔格草原一役,招远大将军叛变,朝廷中对跟随招远的云洛亦有异声,长此以往,只怕每月去领俸银时,都要看人脸色。
父亲说过的,人活着,脊梁骨一定要直。
那年云浠回京后,便去京兆府谋了个捕快的职,职位虽低,好歹也是一份生计。
从前她是侯府小姐,与裴阑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今不一样了,尚书裴府的二少爷节节高升,裴府成了金陵数一数二的显贵门第,忠勇侯府却门庭败落,唯一的女儿成日里抛头露面,自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外人看来,她也再做不了入他眼的那支花。
这样也好,裴家二少爷文才武功,英俊倜傥,前途无量,金陵城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从前云浠因此招人嫉恨,而今裴阑虽未退亲,但在明眼人心里,二人已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般配至极了。
她一个姑娘家,失了家人倚靠,如今要嫁人,竟要凭着一纸旧约看裴府脸色。
这样的事落到外人眼里,在心头淌过一遭,道出口,便只是一句可怜。
这句可怜,是隔着门第的高低,命途的淆舛,在看笑话之余,终于省出点心思的排遣之物,谈不上多么同情。
是带着三分鄙夷,三分瞧不起,说出口,便自觉高人一等的“可怜”。
后半夜,跟云浠一起当差的两个衙役睡了过去。
云浠抱着剑,换了个姿势坐在窗沿上。
三公子每回出来吃酒必要闹出点荒唐事,她受京兆尹张大人所托,来附近盯着。
花朝节晚归的人也散去了,画舫那头,欢歌不止,时而传来凌凌笑闹声,隔得老远都能闻见酒味儿。
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醉极了的程昶才被仆从掺扶着离开画舫,河面摇来一叶轻舟,艄公拨开水上串串花灯,抬手去接程昶,两旁的花姑娘一边掩唇笑,一边轻呼:“当心,当心,省得磕伤了三公子。”
云浠看了一会儿,见艄公将程昶接稳当了,才转回头,叩叩身后的方桌,说:“都起来,该轮班了。”
然而就是她这一回身的功夫,外头一阵骚乱,忽然传来疾呼。
“救命啊,三公子落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