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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

缇萦

简介:
从事历史小说写作以来,二十余年心血所积,得书若干,计字又若干?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甚了了,约略而计,出书总在六十部以上;计字则平均日写三千,年得百万,保守估计,至少亦有两千五百万字。所谓著作等身,自觉无忝 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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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01节

    等淳于意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宋邑才敢进去禀报:“唐师兄早就来了,等着见老师。”

    “喔!”淳于意不免奇怪,“今天是七月初六,不是洗沐日,他怎的有空来看我?”

    “说是有要紧话要陈告老师。”

    “好,我就来。”

    说是这样说,淳于意却是慢条斯理洗了手,脱掉已沾上病家脓血的青布短襦,换上一件宽大舒适的纱懿毂禅衣;他表面显得很从容,其实心里在嘀咕——唐安是他的学生,也是齐王的侍医。这所谓“要紧话”,可与齐王的病情有关?大有疑问。于是他停下来细细盘算……

    门外影子一闪,宋邑先探头进来,随从跟着唐安;师道尊严,尽管唐安比三十八岁的淳于意还大好几岁,而且是食禄三百石的王府属官,见了老师,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然后与宋邑并排坐在下方,正一正衣襟,极严肃地注视着淳于意,准备有所陈诉。

    “你有话,就说吧!”

    “是!”唐安膝行数步,凑近淳于意低声说道:“有个消息,必得奉陈。今天午前,我听得王府太傅与内史在计议。想征召老师为‘太医令’。”

    一听这话,淳于意像一棍打在头顶上,半晌作声不得。

    那师兄俩——宋邑和唐安,相互看了一眼,提出无言的疑问。他们的疑问是相同的,只知道老师不愿意做医官,过去数年中,在平原的朸侯,在琅琊的平昌侯,甚至远在邯郸的赵玉,广陵的吴王,皆曾特遣专使,备办重礼来邀请,都为他设法辞谢了,但却不解他何以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征辟为官,竟似捕他入狱一般,岂不可怪?

    这个疑团,自然不敢直说,这时安慰老师要紧,于是宋邑也凑近了淳于意说:“幸得师兄先来通消息。老师如不愿就王府之聘,还来得及想办法。”

    “自然!”淳于意定定神,点一点头答道:“一定要想办法。你,”他看着唐安,“且先说与我听,齐王的病情如何?我从阳虚到临淄,路上曾听人谈起,说齐王病喘,可有这话?”

    “岂仅病喘,头痛目昏,终日萎顿。只怕——”

    唐安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不说,听的人也知道,他咽下去的那句话是:“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齐王今年多大?”宋邑问了一句,“十八?”

    “才十七。”

    “才十七!”宋邑看着淳于意说:“但已腰大十围。气喘、头痛目昏,怕的是都由过于肥胖而来!”

    淳于意不作声。闭目想了一会,徐徐答道:“非病也!养尊处优,肥而蓄精,以致骨肉不相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要卧。’少年岂可不劳动?如能节制饮食,舒散筋骨。应可不药而愈。否则,即使扁鹊复生,依然无能为力”

    “谨受教!”唐安代地顿首,“当相机陈告太傅!”

    “要召我入王府,自然是为的护侍齐王的病。不一定非我不可。而非我不可的病人,却以我身在王府,只好等死。天下不平不妥之事。莫过于此。”这一番议论,在宋邑、唐安,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一时都愣在那里,无可赞一词。

    “你们大概都还不明白,我何以屡屡躲避王侯的征聘,是自命清高吗?不是。”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你们虽都是我的学生,只怕还不甚了解我的生平,自然更不能体会我的本心,我今天都跟你们说了吧!”

    “因所愿也,不敢请耳。”宋邑和唐安同声回答。

    “我的本籍是淳于,寄籍临淄,现住阳虚,这是你们知道的,我做过齐国的太仓令,弃官从先师阳庆先生学习,这也是你们知道的,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为何要迁居阳虚,也不知道我不仅从过先师阳庆先生,还有——”

    还有公孙光,是淳于意第一次所从的老师。

    自古以来,谈医药的,只是传抄医方。其时淄川唐里的公孙光,所藏的古方最多。淳于意专诚去拜访,接谈之下,极其投机,于是公孙光慨然公开他的秘传,不过半年工夫,淳于意就把他的全部古方,都记诵得滚瓜烂熟了。

    “我的方子都在这里了。”公孙光对他的学生说:“我没有藏私。我年纪大了,留着这些方子也没有用,平生心血所聚,都给了你了。你该想到来之不易,不要轻易传授他人!”

    “遵命。”淳于意向老师保证:“我至死不敢妄传他人。”

    受业已毕,淳于意没有必要再留在师门,而且公孙光一再催他离去,但淳于意恋恋不舍,总觉得公孙光年迈力衰,去日无多,多侍奉得一日,便多尽得一分心意,所以一直迟迟其行。

    这般殷挚的情意,颇为公孙光所感动,同时他也充分领受了淳于意的好心,朝夕盘桓,谈艺论道,自以为是晚年意外得来的一段清福。

    日夕盘桓,愈谈愈深,终于有一天,公孙光发现他自己应该倒转来向淳于意请教了。做老师的只是承受前人的心血,独得有效验的秘方,什么病用什么方子,他明白,何以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他就不明白了。但是,淳于意却已大有参悟,能够说得出其中的道理;并且敢于打破成例,引用新方——自然他是有把握的,一些看来必死的病人,由于他的大胆和细心,居然日有起色。

    于是公孙光说了真正推心置腹的话。

    “你一定会成为国手!收你这么一个学生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公孙光收敛笑容,神色变得十公郑重:“我跟你说了吧,我心目中只佩服、而且羡慕一个人,此人家住临淄,他所处的药方,我所不如……”

    “哦!”淳于意失声轻喟,打断了公孙光的话,临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何以竟未听说有这样一位知医的人?

    公孙光懂得他的意思,便接下来为他解释:“此人家道甚富,嫌行医辛苦,而且常有麻烦,所以从不肯承认懂得医道。他跟你一样,只是喜好此道而已。他比我还大几岁,今年七十开外了,或许,不忍绝艺随身以俱没,想找一个天资绝世的传人。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这一说,淳于意大为兴奋。但公孙光却又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和住处,他告诉淳于意说,“此人”的性情很乖僻,冒昧求见,会惹起他的脾气,反为不妙。公孙光又向淳于意保证,一定能替他找到一个机会去谒见“此人”;但机会要等,少安毋躁!

    听公孙光说得如此周详恳切,淳于意只好耐心等待。匆匆数月,机缘难遇。淳于意唯一的收获是,结交了一个新朋友,姓阳,叫阳殷,三十多岁,是个裘马翩翩,意气豪迈的富家子弟,他们是由公孙光的介绍而认识的,彼此都觉得对方很对劲,一见就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阳殷来辞行,说回他的家乡临淄。公孙光为他置酒饯别。这时才向淳于意说破,所要他去谒见的“此人”,就是阳殷的老父阳庆——一个有爵位的老百姓,爵位称为“公乘”,去士大夫阶级很近了。

    当然,阳殷是乐于为淳于意引见的,并且有喜出望外之感,因为这一来他可以跟淳于意结伴回乡,时常往来。

    非常幸运地,老阳庆对淳于意也有极好的印象,同时他的心事也被公孙光所猜中,确有择人传艺的打算,更加以阳殷为他大说好话,所以对于淳于意的请求,很痛快地答应了。

    考问了淳于意过去的所学,阳庆率直地说道:“你以前所学的方子,都要不得!统统把它抛掉!”

    淳于意愣了。多少年的心血,一旦付诸东流,实在有些舍不得。但师命难违,只好恭恭敬敬地表示遵从。

    “你别心疼!”阳庆笑道:“我给你的东西,足可补偿。我有黄帝、扁鹊传下来的脉书,辨五色而诊病,知生死,决疑难,只怕你学不完。”

    就从这天开始,阳庆和淳于意移居别院。那里是阳庆藏书的地方,在他家是个“禁地”,子弟僮仆,轻易不准进入,此刻却毫无保留地为淳于意开放了。

    面对着那些曾闻其名,从未涉猎的医书,淳于意有如老饕独享盛筵,反倒不知从何处下手。而阳庆却是有意要考验他,给他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去看,看完了有话问他。

    这一月中,淳于意足不出户,看完了阳庆的珍藏。所得到的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意念,以及越想越多的疑问。因此,他心里不免惴惴然,怕的是通不过阳庆的考问。“你,”阳庆这样问他:“说与我听,哪几部书是你最喜爱的?”

    这不难回答,“最爱《素问》和《八十一难》”。他说,“此外还有《灵枢》,不过比起《素问》,不免逊色。“

    阳庆的昏花老眼,陡然发亮。干责多皱纹的脸,平添一层奕奕的神采,他慢慢地笑了,是那种莫逆于心、志得意满的笑。

    “你的眼光锐利非凡。”阳庆说了一句,脸上忽又闪现凄凉的暮色,以略带嘶哑的声音接下去说:“我行年七十有六,血气两亏,为日无多,只怕这两部经典都传授不完,你要格外下功夫,一日作两日用。如我有讲解不到之处,你千万要提出来问,否则悔之莫及——你要知道,这两部经典,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举世除我以外,无人能解其精义,倘或你不知而不问,一旦我死了,再没有别人能够指点你。”

    师父的传授绝学,竟同于生死之际,郑重托孤,淳于意感激恩师,热泪盈眶,顿首再拜,一一应诺。

    果然,他没有辜负阳庆的期望,把那相传是黄帝和歧伯问答而记载下来的《素问》,和托名黄帝所传,其实是战国名医扁鹊所著的《八十一难》,颠来倒去的读了想,想了读。白天向阳庆讨教,晚上在荧然的烛火下,独自用功,简直废寝忘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