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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云回忆

亦云回忆

简介:
本书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推出的系列历史人物口述传记之一,由唐德刚协助沈亦云整理完成。沈亦云是民初政坛风云人物黄郛之妻,见证了现代史上风起云涌的中国政治。本书是研究民初政坛的一手史料,价值极 亦云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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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云回忆》一 嘉兴东栅口

    吾家先世从湖州府归安县(归安后与乌程合为吴兴)迁居嘉兴。嘉兴一片平原,无山多水,府城之内兼治着嘉兴、秀水两县,民国取消府治,嘉兴、秀水合并为嘉兴县。洪杨之役,太平天国军队最后与清军相持,浙西府县经过出入争夺,地方受祸最烈,嘉兴地处冲要,于战事中糜烂尤甚。嘉兴东门外有一甪里街,本地人称为六里街,荒凉漫长,年久失修,相传本系繁盛之区,兵燹以后毁为瓦砾。六里街的另一头,接着一个镇叫栅口,俗称东栅口,即是我老家所在。我的父亲生在那里,我姊妹中我与二妹性仁亦生在那里。

    我曾祖天桂,号林一,娶同邑黄氏,生三子一女,其少子行四,名炽,号少林,是我祖父。我祖父少年时,正值战乱,饱尝流离之苦,事定归来,家无长物,与两位伯祖在东栅口开始经商。此地水路四达,纵贯中国南北的运河从杭州起点,第一个所过大城是嘉兴,东栅口系必经之路,当地丝茧棉纱集散于此,祖父即以此贸迁辛苦起家。他性情豪爽,虽生于忧患,而看财甚轻,自恨因乱离失学,勉励后人读书是其最大志愿。他厌恶赌博,不许家人玩牌,虽年节不破戒。我幼时,闻伯叔辈每人擅长一种乐器,见我父亲打过一次锣,父亲拘谨,此事难于置信,后知音乐是祖父许可之娱乐。东栅口居户栉比,镇上早有救火组织,绅董们轮流主持,俗称救火的水箱为“龙”,掌值者为“龙头”,有警,由龙头指派工作。轮着祖父时,他常随众同行,帮着指点救火,地方上人喜他热心,称他“四叔”或“沈家四叔”。

    祖父娶同邑陶氏,生儿女十人,五人早殇,成立的有四子一女。其第三子行六,名秉钧,号叔和,是我父亲,娶我母亲葛氏,名敬琛。黄、陶、葛三姓均为嘉兴故家,亦是我家最近三代母族尊亲。我大伯父秉衡,号达孚,年长于我父亲十余岁,早年颇有文名,曾为我父亲启蒙改卷。他入省乡试,流连不返,下第而归,从此落拓。五伯父秉璋,号彦士,首违赌戒;二者均伤祖父之心。我父亲十余岁时,从同里谭爱萱先生学,爱萱先生名日森,家有藏书,本未设帐授徒,祖父商得同意,令父亲住读其家。祖父早年,一心望诸子读书,未计及如何继业。不幸两伯祖均早世,无子,五伯父出嗣于三伯祖,我父亲出嗣于二伯祖,始令七叔在源昌纱庄学商。七叔秉荣,号季华,未成立而祖父去世,然终为纱庄继业人。

    我生之时,祖父去世已久。我六岁以前,在东栅口,与祖母同住源昌后面楼房。家里有大伯父母及其两女,五伯父母及其一子一女,父亲母亲及我姊妹、姑母、七叔。屋小人多,食指甚繁,家况甚窘。祖母非精干之才,然克己慈爱,合家忙碌,和气相处。伯母们与我母亲忙孩子们衣着鞋袜,帮姑母刺绣。祖母已六十多岁,闲坐即打绵线,从茧衣抽线可织绵绸,是嘉兴人最经常衣料,以制被褥单,冬夏咸宜。一只锭子,几两茧衣,轻便可携,是祖母随身长物。祖母打绵线,线断锭子落地,孩子们为她十锭,她要买糖果酬劳,粽子糖、绿豆糕价廉物美,是我们最欣赏之酬劳品。平日,即有亲戚馈赠,都转手送人,不随便拆开包匣自享的。

    吾家有几代坟亲,往来如至戚,有的是吾家管坟,有的是从前佃户。祖父未置田产,远祖祭田亦甚少,合族轮收租米为扫墓用,故佃户有名无实,我们一概称为坟亲;坟亲来,合家欢迎。有母女二人,年岁在祖母与母亲之间,祖母命我们称其母曰“方家婶婶”,其女曰“龙姑娘”。龙姑娘种出一种水果,小于柚,大于橙,似柑而不酸可食,她自己命名曰“蜜团”,颇类今美国之柚橘。吾家每年年终祀神供果,供至正月十六日方撤,其中必有她家的蜜团,市上所无。我常不解,嘉兴人多文弱,而妇女反耐劳苦,乡下妇女尤甚。又怀疑何以寡居妇女独多,亦乡间为甚。方家婶婶与龙姑娘均寡居,老犹力田。我不能忘记她们的腿,粗肿可怕,受姜片虫害,彼时不知,她们亦不叫苦。她们来时,总有新鲜出产送给我们;去时,我们总记得送膏药痧药,纸张有花有字,及科举时代报单,均受欢迎。爱美与迷信读书人心理,均自然表现。另一家坟亲,母子二人,子名阿虎,年纪尚小,阿虎的父亲已死,大家说他母亲强干,做得起人家。不知何时我母亲曾借给她家十元钱,我母亲不是宽裕之人,亦无放债之事,此举决非无聊交易。若干年后,我母亲去世,阿虎的母亲亦前死。一日,阿虎来,交我二妹洋两元,言系分期拨偿母债,却之固持不可。二妹对我述阿虎诚恳负责之状,犹深动情感。我二人均对此半成年乡下孩子,生无限敬意,愧为其所忻羡的读书人。

    我曾经被请到乡下看“水会”,母亲为我换上干净衣服,让我一个人跟她们去。她们指明请“大官”不请“二官”,因我比“弟弟”大两岁易于照顾。“大官”“二官”是我与二妹小名,我与她彼此以“哥哥”“弟弟”相称。我坐在方家的船上看搭彩扮戏的船,一条一条在河上过。方家的船无棚,她们带着伞为我遮阳,还带着吃的东西。看“水会”我生平只这一次,不幸这日我晕船呕吐,归来母亲责我不能忍耐,有负方家盛意。晕船晕车之苦,拘束我许多行动与出门兴致,是无病之病。嘉兴人出门大都坐船,每年我们最少有两次大出门,新岁拜年与清明扫墓,都是一连几日。我虽然仍选择出门之乐,常要求母亲许我坐在船头,迎面有风,吹得清醒些。

    东栅口老家无一点空地,母亲不许我们走到前面玩,惟一可见的宽阔天地是后面那条河。我虽怕坐船,却十分爱水,望着水,久坐不厌,带领我的妈妈养成我逍遥河边的习惯。我母亲嫁时,从外祖家带来女仆潘妈,使女吟梅。我生,母亲自乳我,而由潘妈带领,我称她“妈妈”。妈妈每日做完洒扫之事,带我到后门河埠,坐石级上,教我唱山歌,拍大麦,急口令之类。“风吹藤荡钟铃响,风静藤定静钟铃”一句要一口气说完,还要催快点快点。她在河边洗衣,让我在旁坐着,不许伸手弄水,我亦听话。河与妈妈是我幼时伴侣,最早朋友。我二妹亦爱水,她比我深入,摸螺蛳蚌壳,见到水里许多好玩东西,有时一个人熘到河边。一次大寒天,她和祖母的小丫头阿珊到河边玩,失足落水,阿珊惊叫,无人听见,幸有柴船救她起来。母亲急急为她换新衣新被取暖,煮姜糖汤给喝,她若无其事,甚快活。母亲不得不请祖母来训她几句,祖母从不会责骂人,何况在此光景,勉强拿手杖到二妹面前,在地上敲几下,戒她再到河滩弄水,将用杖打。这假怒与手杖之威,并未吓倒二妹,她后来又落水一次。

    在东栅口,我姊妹日渐长大,无意中我亦识了一些字。一向在我父母计划中的家,是祖母以下全体,不仅仅是他们和他们自己的孩子。后来姑母出嫁,七叔娶亲,祖母的心事可了。祖母最大的心事是姑母,姑母是我父亲之姊。祖父在日,宠爱独女,择婿甚严,久而不成,二十余岁犹待字闺中。后由祖母许嫁城内梅湾陆和卿(鸿翔)为继室,有前房遗下逾十岁之儿女三人。姑丈之母出自巨室姚氏,有严峻名。这件姻事颇使祖母为难,亦极担心。想不到姑母嫁后多病,姑丈来接祖母,两亲家极为相得,前房诸表尤欢迎。姑母嫁年余,产子病故,姑丈续娶之填房来认祖母为母,往来如常。直至祖母去世,姑丈与填房姑母携诸表,连已嫁之大表姊,都来尽礼。

    祖母为姑母而常入城。其时,家里最能干有为之大伯母去世。大伯母宋氏与我母亲最相得,爱护我姊妹仿佛祖母。她时常鼓励大伯父不求事业功名,亦须殖产谋生。大伯父始终是个好好先生,无可无不可,曾从老店分新店,不久亏倒。大伯父没有儿子,吾家无蓄妾例,种种不顺,使大伯母郁郁以终。大伯母之死,促成我父母决心,奉了祖母搬出东栅口。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