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次飞往发射场之前,海伦娜?莉娅霍芙总是会做一个相同的仪式。不是只有她一个宇航员这么做,只不过谁也不说这件事罢了。
离开管理局大楼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穿过松林,走到那座著名的雕像前。天空瓦蓝如洗,满月高悬。海伦娜不觉举目望向雨海[1],几周前在阿姆斯特朗基地(现在都叫它“小火星”)训练的事情又浮上脑际。
“你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尤里[2]。你所处的年代是冷战时期,我们国家还笼罩在斯大林的阴影里。如果你活着,听到恒星村到处都是外国口音,会作何感想?我觉得你肯定会很高兴的……
“要是你能看见我们正在做什么,我想你一定高兴;你要是能活到现在,也一定已经是个老人了。作为最早进入太空的人,你没活到看见人类在月球上行走,真是天大的遗憾!不过,你也一定梦想过火星吧……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去那儿,从此开启一个新纪元,那是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3]一百年前的梦想。等我们再见面,我会有好多事情告诉你的。”
她往自己办公室走去,半路上一辆满载游客的大巴猛地停在了她身边。门开了,乘客蜂拥而出,纷纷举起照相机。她这个火星探险副指挥所能做的,就是让脸上露出那种应付公众的微笑。
连一张照片还没有来得及拍,大家纷纷伸手指着月亮,连嚷带叫起来。海伦娜连忙回头,看见月亮消失在天空划过的一片巨大阴影后面。平生第一次,她感到了对上帝的恐惧。
行动指挥莫汉?卡利尔站在火山口边,越过凝冻的熔岩之海望着喷火口的远端。这等巨大规模的场面让他无法掌控,更不能想象是怎样一种力量让潮水般的熔岩涌来荡去,留下这墙垣和梯台状的地貌,一层层铺展在他面前。不过,从现在起,不出一年,他将要面对的另一座巨大火山能把眼前的一切全装进去;基拉韦厄[4]只能算是奥林帕斯火山[5]的一个小模型,他们所做的全部训练和准备可能都不足以应付现实情况。
他回想起2001年美国总统宣誓就职那天的情形,总统仿照四十年前肯尼迪的那句承诺“我们要到月球上去!”,宣称这个世纪是“太阳系的世纪”。他信心十足地预言:2100年到来之前,人类将造访绕太阳运行的各大行星,并至少在其中一颗上长久居住下来。
初升的阳光捉住了熔岩裂缝中逸散出的一缕缕蒸汽,让卡利尔博士想到“夜迷宫”[6]上聚集的晨雾。这的确让他感到自己已经带领来自六个国家的伙伴登上了火星。眼下,还没有哪个国家有能力能单独登陆火星的。
他返身朝直升机走去,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角一闪而过,让他预感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火山口,接着又朝天上望去。
跟海伦娜?莉娅霍芙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莫汉?卡利尔意识到人类历史已经走到尽头。一群闪闪发光的魔怪游弋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他不敢妄断那距离到底有多远;与天空中的这些巨怪相比,停在拉格朗日发射场的那几艘宇宙飞船就好似原始的木筏。短短的一瞬变得十分漫长,莫汉就像全世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看着那些庞大的飞船带着无法抵御的威严慢慢降落。
他感到自己毕生的成就被一扫而空,但这并不让他感到惋惜。他辛苦工作,为的是把人类送上外星,现在,这些外星,这些冷淡、漠然的外星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正是历史屏息凝神,现时从过去撕裂出来的时刻,就像冰山脱离它的母体,傲然独自漂向大海。过去一个个时代的成就现在已一文不值;莫汉的脑子里一再回响的只有一个念头——
人类已不再孤独。
02
联合国秘书长一动不动站在巨大的窗户旁边,俯瞰第43街上拥塞的车流。他时常怀疑一个人远离同类,如此孤高地在这里工作到底是好是坏。遗世独立虽说不错,但容易让人变得冷漠。也许这不过是为自己厌恶摩天大楼找理由?他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这种厌恶丝毫未减。
他听见身后的门开了,皮特?凡?瑞伯格走了进来,但他并没有回过头去。皮特看到调温器后不由停住脚步,上面的读数让他十分不解,那表明秘书长喜欢在冷藏箱一样的温度里待着。斯托姆根秘书长等自己的助手也站到窗边,才从下面那迷人的景观上收回视线。
“他们迟到了,”他说,“温莱特五分钟前就该到这儿了。”
“刚才警察署通知过了。他带了一干人马,交通全都给堵了。他马上就会到这儿的。”
凡?瑞伯格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又加了一句:“你还是觉得应该见他吗?”
“我怕现在反悔已晚了。说到底,我已经同意了,尽管一开始并不是我的主意,这你了解。”
斯托姆根回到他的办公桌边,摆弄着他那块著名的铀石镇纸。他并不紧张,只是有点儿举棋不定。他还为温莱特迟到感到高兴,这样一来,开始会谈时他就会占有一种道德优势。这种小状况能在人类事务中发挥巨大作用,靠逻辑和理念是达不到这个效果的。
“他们来了!”凡?瑞伯格突然说,脸紧贴着玻璃向下观望,“他们从街那边过来了,我敢说不下三千人。”
斯托姆根拿起他的笔记本,又回到窗边。半英里外,一小股人十分坚定地朝联合国总部大楼缓慢行进着。他们举着横幅标语,由于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但斯托姆根很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他能听到人们那不祥的吟唱声,压过了汽车的噪声。一股厌恶之情立时掠过他的全身。在这个世界上,游行的愚民和愤怒的标语口号真是太多了!
这时候人群到了大楼前面:他们知道他正在上面往下看,人群里有人挥舞着拳头。他们不是冲着他,尽管他们都摆出了这样的姿态。就好像矮人族想吓唬巨人一样,这些愤怒的拳头针对的是头顶五十公里以上银光闪耀的云团——那是“超主”的旗舰。
斯托姆根想,卡列伦很可能正在关注着这一切,洋洋自得。没有他这位“监理人”的敦促,这次会议根本无法进行。
这是斯托姆根第一次会见自由团的领袖。他不再去想这次行动是否明智,卡列伦的安排常常十分精明诡诈,人类那点儿可怜的理解力根本应付不起。往坏里想呢,斯托姆根也看不出有什么害处。如果他拒绝接见温莱特,自由团就会揪住这件事不放来攻击他。
亚历山大?温莱特高大英俊,年纪不到五十。斯托姆根清楚,这人十分诚实,因而也十分危险。无论对他的立场和他所吸引的一部分追随者抱有何种成见,他那忠厚老实的样子都会让人讨厌不起来。
瑞伯格的引介很简短,甚至有些冷淡。斯托姆根决定抓紧时间。“看来,你这次造访的主要目的是组织一次正式的抗议行动,反对联邦计划。”他说,“我的话没错吧?”
温莱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的目的,秘书长先生。你知道,五年来我们一直努力唤醒人类正视所面临的威胁。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因为大部分人都乐意让超主按他们的意愿管理我们的世界。不过,仍有超过五百万来自各国的爱国者在我们的请愿书上签名,同意发起抗议。”
“跟二十五亿比起来,这个数字算不上惊人。”
“但也不容忽视。除了签名的人,还有更多人怀疑此项联邦计划是否明智,更不用说是否正确了。就算是监理人卡列伦,无论他多强大,也无法一笔勾销千年的历史。”
“有人知道卡列伦到底有多强大吗?”斯托姆根反驳说。“我小的时候,欧洲联邦还是个梦想,我成年后它已成为现实。这都是在超主到来之前完成的事。卡列伦不过是完成了我们已经开了头的事业。”
“欧洲在文化和地理上是一个整体,但整个世界不是,这就是区别所在。”
“对那些超主来说,地球或许比我们父辈眼见的欧洲还要小,”斯托姆根嘲讽地说,“所以我说,他们的眼界远比我们成熟。”
“跟联邦分庭抗礼不是我的终极目标,哪怕我的很多支持者可能并不赞同这一点。联合应该来自内部,而不是由外部强加上的。我们应该自己掌握命运。不能再任由外部力量干涉人类事务了!”
斯托姆根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上百遍了,他的回答也只能是老一套,而自由团根本不打算接受。他相信卡列伦,但自由团的人不信任他。两者间的差别太大了,他对此束手无策。好在即使这样,自由团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他说,“超主们给世界带来了安全、和平和繁荣,这你不否认吧?”
“这没错。但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自由。人不能只靠——”
“不能只靠面包活着。不错,这我知道,但人类清楚自己吃得上面包了,这还是第一次。说到底,与超主们有史以来头一遭带给我们的东西相比,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