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漫无边际的孤独。在这座大教堂里,在我脚下四五十米的地方聚集着整座城市的教众,可所有人都对我的处境和即将在他们的头顶发生的恶战浑然不觉。我蹲在一具石棺后面,旁边是建筑工留下的起重机。我的手边有一枚绳结,绳结的另一端连接着巨大的橡木屋顶支架。我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并用随身携带的迷你磁带录音机记录下刚才所说的一切。
我是怎么落入如此境地的?
这要从一座小型的狼形天使雕像说起,当然也可能与我童年时在海格公墓遭遇的一桩事件有关。不过说真的,这一切问题的节点,或者说我的生活落入如此田地的症结,是我女儿安妮的谋杀。”
我觉得我们像是到了水里。四周的空气翻滚搅动,仿佛是从海底看到的海面一般。突然一条黑暗的裂缝打开了,有个恐怖的影子穿了过来。
“安妮!”我大喊着将她拉到身后抵着墙,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外面。一条布满鳞片,长而有力的臂膀在我四周甩动摸索,接着紧紧抓住了安妮的手臂。它用倍于我的蛮力拉扯着安妮,而我在绝望中反抗。可是这头居高临下的、有着黢黑丑陋的躯体和巨大蛇头的怪物,最终还是将安妮拖进了裂口中。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安妮尖叫着喊:爸爸!随即她连同裂口一起消失不见了。我冲向裂口原来的位置,在空气中撕扯寻找,却一无所获。
“天呐,上帝,别这样!”我哭的声嘶力竭,泪如雨下。虽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一头雾水,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女儿不见了。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跪着抽泣了一会儿,想着要去寻找女儿,我才重新振作起来。我一边哽咽一边徘徊着,查看了每一条门廊,每一个角落,甚至带着怀疑的眼光仔细审视了每一辆车。直到最后有人目睹了我的古怪行径,上前来和我搭话。
因为抽噎,我说不出话,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很想理性地寻求帮助,可目前连镇定下来都做不到。
听完我一半法语一半英语的混乱表述,眼前的中年男人用英语回答我说:“请稍等先生,我去找人帮忙,很快就回来!”他跑向马路的另一头,用法语喊了几句话,听到几个声音应答之后他又跑了回来说:“请再等一下,先生。”
纳韦尔平日里迷人的绿荫街道,如今看起来像是惊悚片《红杏出墙》中的布景。谋杀案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腐败黑暗。宪兵到场后,有人认出了我。之前安妮差点被车撞到那次,他也是参与调查的警察之一。我尽可能清楚地解释发生的一切,一开始我觉得最好是说出真相,但看到大家满脸同情——他们大概认为我疯了——于是改口说有人带走了我女儿。警察展开了搜索,没一会儿我就被带到了警局,和我39岁的妻子露丝汇合,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警笛声响彻了整座纳韦尔城。我自然是心急如焚,露丝也一样。一开始她还能凭借惊人的自制力勉强保持冷静,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安妮却始终杳无音讯,她终于发怒了。
“你为什么不带她走大路?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气话激怒了我。
我还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但此刻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是一条蛇。”我轻声说。
“什么?”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才接着说下去。可很快意识到露丝并不会相信我,开口时我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肆无忌惮地嘲笑声。
“不知道警察有没有告诉你,之前安妮差点被车撞倒,幸亏我及时把她拉走了。这也与那个“邪恶力量”有关。所以我才带她走小路。突然我们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出现了一条裂缝,里面钻出一条大约五米长、长着翅膀的蛇,还有胳膊。它抓住了安妮,把她带走了。”话音刚落,我就号啕大哭起来。
让我吃惊的是,露丝听完之后用双臂环抱着我。“天呐,亲爱的。”她似乎相信我的话,这总算给了我一点慰藉。我紧紧抱住她,闻着衣服上甜甜的香气,将头埋在她柔软的粉色羊毛衫里抽噎起来。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为我们端来了两杯咖啡,转身要离开。当时我听到他身后嘈杂的声响,急忙走上去想去看个究竟。送咖啡的警察挡住我的去路,说:“先生,请您坐下等我们。”
“情况不妙,露丝。我就知道!”从露丝惊慌的眼神中,能看出她也同意我的说法。
“先生,很抱歉要告诉您这个坏消息。”一位衣着考究的便衣警官在对我们说话,可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大概是说警方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死状凄惨。他们猜测那是安妮,需要我们尽快去辨认。
我们紧握着手一起看着那具小孩的尸体。虽然她的脸部已经严重损毁,可我们仍然认出了她。露丝不忍目睹眼前的惨状,但我执意要掀起裹尸布看看女儿的身体。验尸官助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试图阻止我,可我无比冷峻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屈服了。掀起裹尸布后看到的那一幕,不仅让我为女儿的惨死动容,还为自己饱受折磨的灵魂潸然泪下。
安妮凄惨的死状逐渐令我们由恐惧转为麻木,接下来的几周仿佛永恒一般荒凉又漫长。我们枯坐在屋子里,双目无神,机械的度过一天又一天。我们从不敢看对方一眼。爱德华,我最小的儿子,被送去伦敦和他奶奶住在一起。即使是这件事,也给我们徒增了几分悲伤。哀悼女儿时我们都感到无比心碎,因为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令人心碎的两周过去后,我才真正发现我妻子不相信的是什么。
根据警察的报告,于1984年8月20日立案,杀害安妮的凶手是一名丧心病狂的心理变态,虽然我尽力配合调查,提供有用证据,但却不能承认见过凶手的脸,这样警察就不能从这方面展开搜查。这件事甚至刊登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我们经常阅读,倒不是还抱着什么希望,而是这样做让我们觉得安妮还活着。不过其实我们厌恶彼此这种做法,每每提及言语中都是互相怨憎,最好的状况也顶多是态度客气。
一天晚上,露丝做了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那天她杂志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当时做的是对的。”
“什么?”
“对那条诡异巨蛇的事缄口不提。”
“噢。是啊,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
“对,他们不会。但是你得告诉我真相,亲爱的,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那个故事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遍了,你脑子不正常,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直以来我都在袒护你,但现在我得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至少得告诉我。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相信我。”
“不!我是说,我没有毛病。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亲眼所见。你知道的啊,我的“特异功能”。我对邪恶力量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你以前见识过的。”
“天哪,你和你的‘特异功能’!别再提了!我真的受够了。这所谓的特异功能,管它是运气还是偶然都好……并不能说明我们的宝贝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口中吐出“特异功能”这几个字时的腔调令我震惊。祖父曾对我说过我的天赋,这事我告诉了她,以为她会懂,现在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在怜悯我。
“你没看到安妮,没看到她的尸体,看起来像被什么挤压过。”
“什么都有可能啊。谁知道一个心理变态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不相信我?”
“无论如何,我要知道真相。”她尖叫着喊出“真相”二字,夹杂着我从未见识过的愤怒,接着她突然哭泣起来。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于是走过去想安慰她,可她一把将我推开了。
***
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爱德华是唯一的纽带,但我们之间已产生了隔阂。上次我们一起去英格兰,还是十年前去探望我父母并给祖父扫墓的时候。因为父母没把时间告诉我,所以我们错过了葬礼。我猜是他们觉得我们太忙了,所以没说。那次扫墓之后,我一直没什么意愿回去,但现在觉得必须去看看了。
过去祖父和我感情深厚。我身上有着只有他知道的特质。有次,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去探望他,他给了我一本相当稀有又古老的书——《超自然异兽与中南欧风俗史》,作者是埃德加·德·布隆。我当初不明白祖父给我看这本书的用意,只是出于好奇读完了。
我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安东尼娅都五十五岁了。她带上了她的新任丈夫一起来,对我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家庭成员。我们花了些时间互相了解,才去祭扫我祖父的墓。
我那对形容憔悴的父母——都年过八十了——在我问祖父埋在何处时,紧张地看着对方。
“我们会带你去,儿子,但你可能会失望。”我父亲对我说话时一如既往的虚弱。
“噢,为什么?你是把棺材钱吞了,然后给了他一个纸板盒嘛?”我笑着说。
“不是。”我父亲虚弱地笑着。“只是事情不会如你预想的那样,虽然那块墓的景色还不错。”
此时我有些生气和疑惑了。我很爱我的祖父,也知道他和我父亲之间有些隔阂,我不自觉地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遗嘱中有个附加部分,我们不能给你看。你的祖父只要求有一个骨灰瓮和一副石板。”
“你们把他火葬了?可他以前总说不想被火化。”
“是的,你说的对。”
“但我不明白啊。你到底想说什么?”父亲有时颇令人恼火,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明了的回答,特别是他觉得尴尬的时候。
“最好还是我们带你过去。”他说。母亲点头微微笑了下表示同意。我想如果露丝不在场,她可能还要拥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