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
起初,神在羽化之前不幸遭逢宇宙灾变。灾变每十万年一次横扫宇宙,吹灭普天之下的智慧之火,无一处可以幸免——除非受罚之人能够沿时间轴逃离。然则福祸相依,神有幸得蒙天恩,反倒借灾变之力完成了自身的提升。
神诞生后便有了慧眼天目,能遍观诸天,知过去未来之事。神叹息宇宙之荒凉寂寥,虽有万亿星系及星体,但相距遥远,互不关联,自生自灭,星体的光无法照亮暗冷的虚空。各星系中鲜有生命的诞生,更罕有智慧生命。即如偶有智慧生命,也多不能冲破光速的桎梏,终其种族史,只能在其发祥地附近微微蠕动,其范围于宇宙而言只是一个零尺度的点。他们自生自灭,对外部世界全无影响。神称其为“零维生命”。
极少数零维生命也能冲破光速的桎梏,在宇观世界中驰骋往来,以浩淼宇宙为自家庭院,把种族的足迹铭刻于宇宙史册中。神称其为“三维生命”。但他们未能冲破时间的桎梏,当周期为十万年的灾变袭来时,其文明也同样被清零。
三维生命中,只有那些最为坚忍卓绝又得造化眷顾者,才能最终冲破时间的桎梏,脱体飞升,在时空中自由穿梭,以亿万光年为一足之远,以亿万年为一瞬之短。神称其为“四维生命”——也即神的自身。神诞生后曾遍察宇宙,知道四维生命仅有自身这一孤例。他已超越生死,与天地同寿,可惜只能孤独终生。
神溯时间而上,观察了他诞生前不久的一次恒星爆炸。光的洪波凶猛地向四周迸射,烧红了周围暗冷的太空。洪波经过36光年的奔泻,此时刚刚抵达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地球人已经提前得知这颗恒星的爆炸,做好了观察的准备。他们之所以能越过光锥屏障而提前得知,是因为一个叫鱼乐水的百岁老妪——神最关注的就是这个个体。三维生命绝不能两次观察同一桩历史事件,而鱼乐水曾乘坐亿马赫飞船飞抵这颗恒星附近,目睹过它的爆炸;其后她乘亿马赫飞船回到地球,得以在36年后再次目睹同一个历史事件。有了这样的经历,她就实现了对三维生命的超越,哪怕它只是昙花一现。
神在虚空中默默观察着鱼乐水。虽然她属于低等级生命,而且感性大于理性(神则一直以自身的理性坚硬而自傲),但神对她怀有敬意。当这场波及全宇宙的灾变来临之际,鱼乐水同楚天乐、姬人锐等合力开创了地球的氦闪时代,在短短数十年间实现了千年的文明跃升。因此被地球人视为三圣。眼下楚天乐已经离开地球,姬人锐过世多年,而鱼乐水已是百岁老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仍时时关注着地球人的命运,以其睿智为人类预做筹谋。她的执着和大爱博得了神的敬意。
只是——神是能洞察未来的,他知道,真实的未来对鱼乐水太残酷了。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地球,其程度远远超过楚天乐的预言。这不奇怪,时空进程中有太多的偶然、突变和奇点,低等智慧(即使是其中卓越的天才)怎么能做出完全准确的预测呢。更有甚者,因为某种阴差阳错,鱼乐水的一些安排反倒成了灾难的直接起因。
神知道这些,但不打算干涉。不干涉历史的自然进程,尤其是不去逆时序地干涉——这是神要遵守的第一天条。以他的坚硬理性,他完全能把持住自己。当然,在意识深处,也难免泛起一丝低级的感情涟漪。神在虚空中怜悯地注视着那个衰老的背影,然后悄然隐去。
2后事
在楚天乐百年诞辰的前夜,大角星爆炸的图景走过了36.5光年的行程,熬过了地球人36.5年的等待,终于来到地球。这一年是宇宙开始暴缩第110年,周期为124年的密真空孤立波已经过去大半,距宇宙恢复为“零真空”的时刻还有14年。此后预计是反向的宇宙暴胀,即一个疏真空孤立波,其周期预计也是124年。按楚天乐和泡利的预言,空间的暴胀将使人类智慧崩溃。这是一个“软灾变”,但比硬灾变更可怕。
103岁的鱼乐水是第二次观看大角星的爆炸。当年她乘坐亿倍光速飞船《天马号》到了大角星的附近,现场目睹了《诺亚号》穿越大角星并引发大角星爆炸的场景。此后《天马号》“边逃边看”,在几十天内始终处在爆炸强光的安全区域边缘,得以看到大角星从坍塌、爆发、到扩大为一片星云的全过程。这个过程现在向后平移了36.5年,以同样的速率向地球人重播。当然,遥远的距离隐去了所有的细节,也消去了那场天文巨变的磅礴气势。现在,即使在楚马天文望远镜的大口径镜野中,也看不到那条径直扑向大角星的“混沌鱼”,看不到它穿过星体时所形成的笔直虫洞,也无法真切重现大角星爆发时所形成的强光海啸,当然更看不到在大角星背后,《诺亚号》一分为二的奇特景象(是由它的超光速所造成的视觉景象)。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大角星的光度忽然增强,在一天之内变成一颗红色的超级亮星,其光辉压制了满天的繁星;又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扩大为一片小小的红色星云,其中心处隐约露出一颗光芒微弱的蓝星。
由于“两次观看爆炸”的时间差对地球来说是已知的,而且数值很精确,所以,由此可轻易算出大角星距地球的精确的光年值。这个精确值比以往的测值小了万分之三。不过这并非完全是因为过去的测值不准,而是因为在大角星爆炸的那个时刻,宇宙收缩已经进行了74年,大角星与地球的距离已经被压缩了。这种“实地走一趟”的测距方法,在过去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想当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曾为测量恒星距离而绞尽脑汁,不得不做一些不可靠的假设,也只能得出不可靠的结论。如果这位史上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地下有知,知道恒星距离竟然能如此轻松地搞定,一定会惊喜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在宝天曼玉皇顶的山居中,鱼乐水一直坐在轮椅里观看“大角星云”的诞生图景,这十几天里,电视中连续播放着这些取自楚马天文望远镜的画面,深夜也不中断。不过鱼乐水毕竟是百岁老人,精力不济,经常是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浅睡。保姆刘妈过来,轻轻唤醒她,劝她上床睡,她总是笑着拒绝,仍坐在轮椅中看下去。
她实际不光是在观星,也是在回忆,回忆那个逝去的“氦闪时代”。那是凡人神化的时代,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的一次闪光。现在重温这段历史,即使以一位百岁老人的心境,也免不了心潮澎湃血脉贲张。她的百岁人生恰与氦闪时代同步,称得上奇光异彩。
可惜氦闪时代已经逝去,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象——天才如群星般辉耀、科技奇迹如礼花般喷射——已经久违了,而且人类的智慧之火会越来越暗淡,甚至完全熄灭也并非不可能……
活着真难啊。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活得很难,刀耕火种的蒙昧人活得很难,即使是掌握了魔法般的科技、几乎已经进入自由王国的今天的人类,活得也同样艰难。但再难也要活下去。活着不是为了逃避个体的死亡、或族群的死亡、甚或宇宙的死亡,那些都是无可逃避的,活着只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活着既是上天赐予每个生灵的权利,也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
另一个房间的刘妈悄悄走过来,她是从心电遥测仪上发现了鱼乐水的激动。她悄悄观察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又悄悄离开。
时钟敲响十二点,丈夫楚天乐的百岁生日到了。传真机轧轧地启动,送来了《雁哨号》上众人的信件。现在《雁哨号》飞船距地球220亿公里,也就是20.4个光时。鱼乐水在20.4个小时前向《雁哨号》发出了生日祝福,这会儿应该刚刚到达那儿,所以这些信件并非回信,而是和她的信同时发出的。信件中能感受到《雁哨号》上众人的洋洋喜意。他们正在为楚天乐开生日派对,虽然楚和伊莱娜不能亲自参加(两人都是以一颗脑袋的状态活着,住在飞船之外、千米横竿端头的密封箱中),而只能通过全息影像来参加,也同样乐在其中。这组来信中,伊莱娜的信最让鱼乐水欣慰。三年前,《雁哨号》近距离掠过地球时,她与伊莱娜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那时伊莱娜正处于心理崩溃状态,甚至在计划着如何自杀。鱼乐水劝她熬过这个心理极限,还说,五年后如果还熬不过去,她会陪伊莱娜一块儿自杀。三年后的伊莱娜显然成功了,她欣喜地写道:
“鱼姐姐:
很欣慰地告诉你,我成功了,熬过了心理极限。现在对我来说,当年的自杀决定简直是荒谬、荒悖、不可理喻。很难想象自己竟然曾沉迷于这样的荒唐决定。最近我很忙,知道我在忙什么吗?——指挥船员们克隆天乐和我的身体,克隆用的细胞是我登船前早就备好的。克隆体的生长速率被调慢五倍,等140年后疏真空结束时,两个克隆体正当20几岁的妙龄,天乐和我的大脑将被移植到新身体中。到那时,一对20几岁的妙龄男女将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青春,我会每天与天乐拥抱、亲吻、享受痛快淋漓的性爱——天哪,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鱼姐姐你不许吃醋,也不许笑话我的轻狂,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轻狂是可以原谅的……”
鱼乐水的唇边绽出微笑。这才是真正的伊莱娜——科学家的理性外衣下藏着一颗火山熔岩般的内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次猛烈的喷发。很好,她已经完全走出了此前的阴郁,甚至在安排140年后的生活,自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但愿两人的大脑能活这么长时间。
女儿女婿的信中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主要是讲两个外孙的情况。17岁的宇儿正在当实习导航员,16岁的宙儿正在当实习描迹员。两个孩子很能干,而且和爹妈贴得很近。鱼乐水读出了女儿没有说出来的话:妈,你可以放心了,他们不像《诺亚号》上的天使(注:马柳叶和贺梓舟的儿子)那样成了理性的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