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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的情绪调节器传来一道轻快的电流,把里克·德卡德闹醒了。他吓了一跳——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现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他总是会被吓一跳。他穿着多彩睡衣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他妻子伊兰在自己床上睁开灰色的眼睛,眼中满是不快。她眨了下眼,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你的情绪调节器设定得太弱了。”他对她说,“我重设一下,你醒来就会——”
“别碰我的设定。”她的口气苦涩尖锐,“我不想醒。”
他坐到她身边,弯下腰,温柔地解释:“只要把电流调得够高,你醒来就会开开心心的。那本来就是情绪调节器的用途啊。调到C挡,它就能克服自我意识之外的一切阻碍。我就是这样设定的。”他亲切地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光滑肩头,感觉好极了——为了应付外面的世界,他给自己调到了D挡。
“把你个警察的糙手拿开。”伊兰说。
“我不是警察——”他急躁起来,虽说他没有调到急躁的情绪。
“你比警察还烂,”他妻子说,双目仍然紧闭,“你是警察雇用的杀手。”
“我这辈子从没杀过一个人。”他的怒气升级,这时已经变成了完全的敌意。
伊兰说:“只杀过那些可怜的仿生人。”
“可是我发现,我把猎头赏金领回家后,你心血来潮时买什么犹豫过?”他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情绪调节器的终端前。“也不省点钱,好让我们买只真正的绵羊,换掉楼上那只电子羊。我一个人奋斗了这么多年,挣来的这点钱也就供得起一只电子宠物而已。”他在终端前犹豫了一会,是该调出丘脑抑制剂(来把怒气消掉),还是丘脑兴奋剂(来吵赢这场架)呢?
“你要是敢调得更毒辣,”伊兰睁开眼看着他,“那我也调上去。我会调到最高值,让你看看这场架能吵到多凶,把我们以往吵过的任何架都比下去。你调试试。放马过来吧。”她迅速起身,一跃来到她自己的情绪调节器终端前,站在那儿瞪着他,跃跃欲试。
他叹了口气,被她的威胁打败了。“我就调成今天的工作日程需要的情绪吧。”他仔细检查1992年1月3日的日程,发现今天需要的是公务敬业态度。“假如我按日程来调情绪,”他小心地问,“你也会照办吗?”他等着她的回答,在她表态前并不急于敲定自己的情绪。
“我今天的日程上有六小时的自责抑郁。”伊兰说。
“什么?你怎么在日程上放这个?”这种做法彻底违背了情绪调节器的宗旨。“我甚至都不知道还可以调成那种状态。”他郁闷地说。
“有天下午我坐在这里,”伊兰说,“照例在看《老友巴斯特和他的好友们》。他刚说到有个重大突发新闻要宣布,那个可恶的广告却突然插了进来,你知道,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什么骑士型铅护裆的广告。所以有那么一会,我把电视声音关掉了。然后,我听到楼里,就在这座楼里,我听到——”她做了个手势。
“无数空荡荡的房间。”里克续道。有时夜半无眠时,他也会听到。不过这年头,公寓楼的入住率要能达到一半,就算人口密度很高的地方了。在战前称作市郊的地方,有很多楼整栋都是空的……至少他是这么听说的。这一点他并没有去验证。像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想去亲身体验这种事情。
“在那一刻,”伊兰说,“在我关掉电视声音以后,我正处在382号情绪。我是刚拨到那个号的。因此,虽然我理智上听到了那份空虚,实际上并没感觉到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感谢上苍,我们能供得起一个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可是随后,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状态。感觉到生命的缺失,却无法作出反应,不光在这座楼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你明白吗?我估计你不明白。这曾经被当成一种精神病态,名曰‘情感缺失症’。于是我让电视继续静音,坐到情绪调节器前,开始试验。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设置绝望情绪的办法。”她黝黑精致的脸上现出心满意足之色,就像刚取得什么巨大成就。“于是我把它放进我的日程里,每月两次。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理,充分感受一下待在地球上对所有事情的绝望无助,尤其是现在——再渺小的人物,也已经移民出地球了。你不同意吗?”
“可是那样的情绪,”里克说,“不就把你困在里头了吗?你自己爬不出来的。那种对现实的完全绝望,是不会自动停止的。”
“我设定好了,三小时后自动重设。”他妻子躲躲闪闪地说,“481号状态。能体会到未来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崭新的希望——”
“我知道481号。”他打断她的话。这个号他拨过许多次,他一直非常依赖这个号。“听着,”他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就算设定了自动终止,主动去体验抑郁仍然很危险,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抑郁。不要管你今天的日程上安排了什么,我也先不管我安排了什么,我们一起拨104号,一起体验一下。然后你可以待在那个情绪里,而我会重设成今天工作需要的精神状态。那样我就会想要爬上屋顶,看看我们的绵羊,然后上班去;同时我也能知道,你不会坐在这里发呆,却不去看电视。”他放开她细长的手指,穿过宽阔的房间,来到起居室。这里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的烟味。他弯腰去开电视。
伊兰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早餐前我受不了电视。”
“拨到888号,”里克一边等电视预热,一边说,“想看电视的渴望,不管电视上放什么。”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拨。”伊兰说。
“那就拨3号。”他说。
“拨那个号刺激我的大脑皮层,让我想要拨号?我不干。我不想拨号的时候,尤其不想拨那个号,因为那会让我想拨号。我现在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拨号。我只想坐在床上,看着地板发呆。”随着心灵凝聚,身体冻结,她的话音渐渐尖锐空虚起来。无法克服的惰性就像一层无所不在的沉重薄膜,把她牢牢罩住。
他把电视音量调大,老友巴斯特的声音轰然响彻整个房间。“嚯嚯,各位,现在简要播报一下今天的天气。曼古斯卫星报告说,放射尘临近午时会格外严重,然后会慢慢消退。所以想出门的各位——”
伊兰出现在他身边,身后的睡袍下摆皱成一团。她关掉了电视。“好吧,我投降。我去拨那个号。不管你想要我感受什么。我现在感觉太糟,甚至可以承受无所顾忌的性狂欢。见鬼,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来吧,为我俩一起拨号。”里克牵着她回到卧室。在她的终端前,他拨了594号:永远对丈夫的无上智慧心悦诚服。在他自己的终端上,他拨了进取创新的工作态度,虽说他其实不太需要。就算没有彭菲尔德人工脑的刺激,他的工作习惯也已经根深蒂固了。
匆匆用过早餐之后——跟妻子吵架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他穿上出门所需的全副武装,包括埃贾克斯型号的骑士型铅护裆,来到屋顶人工草坪。他的电子羊正在“吃草”。那只精密到可以乱真的假绵羊,正咯吱咯吱地嚼着草,懒洋洋的心满意足样儿,骗过了楼里所有邻居。
当然,那些邻居的宠物无疑也有些是电子赝品。他从不去打探这些东西,就像他的邻居们也从不打探他的绵羊是怎么来的,因为那是最不礼貌的一种行为。问人“你的绵羊是真的吗”,要比问人的牙齿、头发或内脏是不是真的更失礼。
早晨的空气,充斥着遮天蔽日的放射性微尘,盘旋在他周围,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似乎不自觉地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不对,这样形容可能夸张了点,他一边想,一边走向那方特定的草皮。那块草皮跟楼下那套大得过分的公寓一样,都在他的名下。那些微尘是末世大战的遗产,近年来放射性有所减轻。凡是挺不住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挂掉了。如今,对于强壮的幸存者们,这些微弱的尘埃顶多只能干扰一下神志,打乱一点基因而已。就算他穿着铅护裆,那些微尘无疑还是会见缝就钻,只要他不移民离开,就会每天灌他一裆肮脏龌龊的东西。至今为止,每月一次的身体检查还算正常,他还在法律容忍范围内,可以生殖。但以后任何一个月,旧金山警察局的医生仍然可能随时宣判他为不正常。每时每刻都有正常人被那些无所不在的尘埃污染成特障人。现在,海报、电视,还有政府的垃圾信里最常冒出来的口号就是:“要么移民,要么退化!随你选!”真是大实话,里克一边想,一边打开了小窝棚的门,走向他的电子羊。但我不能移民,他自言自语,因为我的工作在这儿。
隔壁窝棚的主人,他楼下的邻居,比尔·巴伯,跟他打了声招呼。他跟里克一样,一身职业装束,也是在上班前顺路来看看宠物。
“我的马——”巴伯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匹高大的佩尔什马说,“怀孕了。”那匹马站在那儿,茫然地望着空中。“你说点啥吧。”
“我说,你就快有两匹马了。”里克说。他这时已经来到了他的绵羊身边。那只绵羊正卧在地上反刍,警觉地打量着他,看他带没带燕麦卷。这只假绵羊有个燕麦激励线路,一看到燕麦,就会爬起来跃到他面前,跟真绵羊似的。“她受了谁的孕?”他问巴伯,“北风吗?”
“我买了全加州质量最好的雄马精液。”巴伯告诉他,“我在州畜牧管委会有内部关系。你忘了上星期他们的检查员来这里检查朱迪了吗?他们巴不得她下只小驹。她可是独一无二的品种。”巴伯亲昵地捋着马的鬃毛,马也把头偎向他。
“想没想过把马卖掉?”里克问。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匹马,或者什么动物都行。拥有和维护一只赝品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但从社交礼仪角度来看,如果没有真品,也只能用赝品充数了。他没得选择,只能将就。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他老婆也在乎。伊兰对这个非常非常在乎。
巴伯答道:“把马卖掉,那很不道德。”
“那就卖掉马驹吧。拥有两只宠物,比一只都没有更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