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茶苗在遥远的南亚次大陆迅速繁殖之际,它的故乡对它的行踪几乎一无所知。上世纪中叶,这个清帝国的富庶省份,正在一场大战乱之中。
东南一隅的浙江,本来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在清晨与傍晚线绕省城杭州的三面峰峦,那里是小叶种灌木茶林生长的最舒适温床。
愤怒的拜信上帝教的中国南方的农民们,聚集为太平军,头上裹着红巾,被称之为长毛,占据了这个茶商云集的集散之地。
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三十日,驻扎杭州的太平军弹尽粮绝,在死守两年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夜半时分,撤出武林门,退向德清。
次日,余杭相继失守,清军入城。
马嘎尔尼和长毛都不会对位居杭州城羊坝头忘忧茶庄的杭老板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同样也染上了芙蓉痛的中年男人,继承了杭氏家族绵延不绝的茶之产业,系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楼府数进。涌金门的忘忧茶楼一幢,昔因抽大烟之故,易手他人。
沉醉在烟气中的杭老板,与他共读过同一私塾的郊外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均为乐天知命之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朝廷和国家都缺乏必要的热情。官府也罢,长毛也罢,首先不要影响他们发财致富,其次不要影响他们婚丧嫁娶。说实话,长毛对忘忧茶庄倒也不薄,发给它“店凭”,准它开业经营,茶庄所在地,又是太平军划出的买卖街,长毛也要喝茶的,茶庄生意倒也兴旺。
至于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经营的几十亩藕田,夏来都开荷花,秋去都生藕节,天道有常,无须过问。倒是女儿一年年大了,等着嫁到城里去的,是件要事。
恰在那样一个林秀才女儿待嫁的夜晚,杭老板发现他那失去母亲的十八岁的独生儿子杭九斋,躺在榻席上,点着了山西产的太谷烟灯,并把翡翠嘴的烟枪对了上去。
一股迷香,扑上鼻间。杭老板心里一声叫苦:不好!
伉、林二家儿女完婚之事被推上首要议事日程。
浙江的茶树正在加尔各答茁壮成长;太平军已经退出杭州;新知府薛时雨走马上任并坐在轿中口占《入杭州城》诗一首。与此同时,杭老板和林秀才两家终成姻亲。
新郎杭九斋和新娘林藕初对这桩亲事,骨子里都持反对态度。在女方,是因为听说杭氏父子都抽上了大烟;但没有婆婆压制的宽松环境又多少抵消了这一短处。在男方,是因为父亲以禁止他吸烟为成亲条件,但成亲后茶庄将由他掌管,亦使他终于心平气和。
他们便都伪装得木油,按照传统,由着七亲八眷们摆布。
与此同时,一队清兵正在清河坊的街巷里,穷凶极恶地追捕一个负隅顽抗的长毛将士。
长毛身手不凡,脸上蒙块黑布,露两只眼睛,身轻如燕,体态矫健,哆哆哆地几下蹿上人家的屋檐,在那斜耸的瓦脊上一溜箭跑,瓦片竟不碎一块。市民出来抬头见着,心里头叫好,也有把那“好”字从嘴上叫了出来的。屋下清兵便大怒,一个个的也想上房,爬不了半截却又摔将下来,便更怒,叫喊着追逐来去。
跑过几道巷子,便听得到一溜高墙后面,有人吹吹打打,已是浓暮时分。那边,忘忧楼府中,正在大办喜事。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露天的一个天井花园。被七大姑八大姨拨得头晕目眩的新郎杭九斋,正昏头昏脑地用大红绸缎带子牵着比他大了三岁的新娘子林藕初往洞房走。说时迟,那时快,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狠狠擦过院中那株大玉兰花树,然后一个跟头,便闷闷地砸在了新娘子身上。新娘子一声“啊呀”,便踉跄倒地。
时运,就这样措手不及,把新娘子林藕初推到人前亮相。
林藕初一个翻身爬起,一把揭掉盖在头上的红头巾,又把那人一下子托起,旁边那些人才嗡声四起:“长毛!长毛!从墙那边翻过来的。”
此时,大门口,清兵已冲将进来了。
杭九斋凑过来一看,面孔煞白,抬头第一次瞪着新娘子:“怎么办?”
从此以后,一生他都问媳妇“怎么办”了。
小地主的女儿林藕初,毕竟是在乡间的风吹日晒中受过锻炼的,二话不说,拖起那人就往洞房里走。七手八脚拖进洞房床前,新娘子大红袍子三两下脱了就披在他身上,头上一块头巾盖住,一把将他按在床沿。那人坐不住,摇摇晃晃要倒,新娘子腾地跳上床,拉过一叠被子就顶住他腰。那人又往前倒,新娘子手指新郎:“你,过来!”新郎手足无措:“你是说我?”话音未落,已被一把拖住拉到床沿,与那人并肩坐下,那人立即扎进新郎怀中,新郎连忙一把搂住,看上去两人便像了一对迫不及待的鸳鸯。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企图七嘴八舌。不知有谁尖叫一声:“要杀头的!”新娘子面孔惨白,涂脂抹粉也没用,声色俱厉,喝道:“谁说出去一个字,大家都杀头。”立刻把那尖叫者问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清兵进了院子,大家都吓傻了,也没人上去照应。那头儿在院中喊:“人呢,这家说话的主人呢?”
还是演相中杭九斋的朋友郎中赵歧黄胆大,出了洞房,作了揖,开口便说:“人倒是有,都在洞房里呢,长官您看要不要点一点?”
头儿在门口晃了晃,竟然没进门,只在外面说:“冲了二位新人的喜事,失礼了。在下也是奉了上司的命,抓那长毛贼头,刚才分明见他往这里奔来的。”
“会不会是往后面河里去了?”林藕初躲在人堆里说。那人听了,果然就信,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带着那队士兵退出院子。
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只听扑通一声,真正的新娘子又翻倒了。赵大夫上去一看,说:“不要紧,是吓的,一会儿就醒。”手忙脚乱一阵子,新娘子醒来,“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妈哎,我可不知道后门有没有河啊!”
长毛吴茶清,半夜从杭九斋、林藕初新房的小厢房中醒来,双眼一片红光光的模糊,不知身在何处。摸一摸颈下,有枕,是在床上。一个翻身跳下床,脚步便踉跄起来,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不见了!”
他记得他最初的念头是要走,但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的声音阻止了他。后来他知道他是新郎相,他按在他肩上的手细瘦惊惧。
“你不能走!要杀头的!”他用那种大人恐吓小孩不成反而把自己先吓坏了的声调,阻止这位天外来客。吴茶清摆摆手,意思是不怕,新郎情更急:“是我们要杀头的!”吴茶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说:“换身衣裳不连累你们。”
新郎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
原来听说新媳妇大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的重要性了。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抗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新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说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
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了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
“你不准走!”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
“我们才入的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