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近了岁末,纷纷扬扬的大雪簌簌地落满中原,有些不堪重负地枝干,被积雪压弯了腰杆,不自觉地抖落了一些绵软的雪块,惊扰树边觅食的雀儿。
燕南城里,明月茶馆的生意却是一如既往的好,三三两两的闲官诗人聚在一齐,饮茶赋诗,兴头来了,又招些掩面的姑娘,来段婀娜的舞。
不过日头移到正中时,人群越愈发密集起来,有提菜篓的妇妪,卖胭脂的小巧儿,抓着大人衣衫步履踉跄的孩童,不过小孩儿溜圆的眼珠子大多还聚焦在前面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身上。
若此时拨开熙攘的人群,一眼就能瞧见在那尽头,坐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白发老人,一手握着醒木,一手捋着山羊胡须,眼窝深陷,藏起了一双耀黑的瞳,面上的神情不胜唏嘘。
众人愈是盯着他看,他就愈发得意地卖起关子,直到依稀听见些悉窣的细语声,这才故弄玄虚地抖了抖袖口,抢在声音扩大之前拍下了醒木,而那双吊三角状的小眼也随即眯缝起来,淡褐色的嘴唇微微开启,顿挫得当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来。
“要说这燕南城里,流芳千古的大家族,那还得数咱喻大将军府!前有老将军开疆拓国土,现有少将军北上镇蛮夷,再看当今太后喻氏,爱民如爱子,每逢天灾必亲临国寺为民祈福,但,如此骁勇仁爱之家族,如今只剩太后和少将军尚在,竟还让这家族遭此横祸,实乃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呐!”
老人颤颤巍巍地朝天举起了双手,竟真有几分朝老天爷讨说法的模样,宾客的心也被他突然的转折揪了起来,催促着他继续讲。
不过这满座的宾客急,他就自在,慢悠悠地垂下手,捏起桌案上的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
“莫急莫急,且待我喝口茶水,润润嗓儿。”他自如地饮了一口茶,脸上不经意间展露了一丝笑意,双手交叠,朝着天上拜了拜,“今夏,大将军喻氏奉了圣上之命,率兵北上,一番激烈的征伐,终得大获全胜,却不想在回京的途中遭遇了雪崩!音讯杳无,这捷报过后又一悲讯,实乃我燕南之痛矣!”
他面目极为夸张的扭曲在一起,似乎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观众也被他感染到了,脸上流露出悲痛和担忧,不过见他又迟迟不讲话,故意卖关子,便又化成一句句的催促。
“不过!”那白发老人果然画风一转,手里不知从何处变出来把折扇,“咱国舅爷贵人多福,最终还是化险为夷,还呀,因此救了一灵物,乃珞珈山白狐,相传此狐通体洁白,全身无半根杂毛,双瞳曜黑而明,四足细长优美,而今,日夜围绕在这喻府呀!”
这说书人慢慢放缓了语调,讲到最后,连声调都跟着抖上三抖,扬起宽大的袖袍掩面,做出一副感而泣之的模样。
说书人歇了嘴,台下便开始人声翁动。
“这白狐是来报恩的吧!”
“对啊,狐仙大人来报恩了!国舅爷会平安的!”
“是呀是呀,连那件事,兴许也能给摆平哩!咱国舅爷定能长命百岁的!”
*
然而此时的喻府,却俨然和说书人口中那副感天动地人狐情相左。
“连大人!您可算来了!”
守门的士兵们看见连晁步履匆匆地赶过来,活像见了亲娘一般,一股脑地围了上去。
“少爷发了老大的火,我们都不敢过去!”
“都怪那小畜生!别的不行就能添乱!”
“丫头,你可莫要乱语,没听那些个先生说,这是只灵狐吗?”
连晁被来自他四面八方的讲话声吵得更加摸不清头脑,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闭嘴,“你们一个一个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来说吧!”后厨丫头阿玉抢先说道,“是那只小畜……小、小狐狸,它刚才突然闯进院子里,咬死了阿旺,还把它的尸体给叼走了,它可是唯一的公鸡,咱们府里的蛋全指着它了,我气不过就拿着棍子沿着血迹追过来了。”
“后面的我来讲吧,我全都看见了!”又一名侍卫抢着开口,“我们当时看见那小狐狸叼着鸡过来,想要进门去,寻思着少爷在里面休息,就给它拦下来了,现在城里都传,它是只灵物,我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地驱赶它,结果小东西竟然跑到另一边翻墙进去了。”
在喻府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也跟着补充道:“对,然后我们就听见里面乱作一团,那小狐狸在叫,鸡也在叫,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小少爷特别生气地喊人,但我们没有人敢过去,就只能叫您来了,大人您可千万要替我们求求情啊!您也知道,小少爷那脾气一贯……一贯、不太好……”
连晁:“……行,你们先让我过去,再耽搁些功夫估计连我也保不了你们。”
其实连晁这活儿揽得牵强,心里更是叫苦,他打小就跟着喻恒,深知这人外表镶了有多少金玉,内里就有多少糟烂絮子。
这还要从五年前说起,开国皇帝刚殁,即位的太子尚未满十周岁,喻恒握着燕南国最大的兵权,几乎人人都害怕他造反。
当时的人,无非是因为他长姐坐上了太后的位子,又是年幼皇帝唯一尚存的亲舅舅,才尊他一声国舅爷,假设没了这层皇亲国戚金纱,他无疑就成了这燕南城里人人还打的疯狗。
杀人放火,无视王法,他就算不带刀走在街上,肉铺老板远远地瞧见他,肉也不卖了,就开始忙活收刀。
这种人形祸害要是造反,那准儿准儿是个暴君,大家便又要回到统一前那个民不聊生的时期。
不过近些年,短暂和平年代过后,大战乱又一次爆发,刚达弱冠之年的喻恒挂帅出征,等到这前线的战况传来,百姓又发现了这个疯子的好,纷纷开始称赞他的骁勇,甚至还为他从前的种种暴行辩护。
“他虽然砸酒馆,烧青楼,但肯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是呀是呀,你看喻太后人那么好,都是一家人流着一样的血,怎么就能生成个恶人呢!”
“而且咱国舅爷虽然平日不干好事,但眼看战火蔓延,他心里还是想着我们百姓的呀!”
“对!必须得给咱国舅爷正这个名,还有你们想,这舅爷在外面杀爽了,回来之后,就不怎么为难咱百姓了呀!”
“我也想说来着,你们没发现这几年再也没听到国舅砸了谁家场子的闲话了吗!”
时至今日,连晁每每回想起那段日子,心里的酸楚就就像打翻了陈年酸菜一般。
*
“怀堇?”连晁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响了主卧紧闭的房门,就这一侧头的功夫,正好看见了被抓破的轩窗,半截垂下来的宣纸被血染得通红,乍一看倒是十分瘆人。
屋里半天没有回响,连晁又不死心地敲了两下,才心虚地推开两侧的门。
木门吱吱呀呀地响,从屋外透过来的光束直直地打在正对着门口的那人身上,连晁甫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极为阴森的眼。
“啊!你怎么跟这儿坐着?吓我一跳!叫你半天都……都不……,要不我先传人来给你更下衣?”
他开始被喻恒的并不友善的眼神吓到了,不过当他完全推开门,看清了整个屋子的现状,忽然又觉得喻恒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太师椅上瞪他,完全因为腿瘸。
屋里能看见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染上新鲜的鸡血,地面上还一摊连着一摊的鸡屎,也不知道这大公鸡临上路之前是吃了多少,最重要的是喻恒身上穿得卧榻时的里衣,此时也跟地面是一个待遇了。
他从桌案拽过来一个太师椅坐着,伤腿就搭在门边的盆栽上,右手揪着那只也变得血乎乎的小狐狸,小狐狸嘴里叼着断了一半的鸡脖子,血还在啪嗒啪嗒地砸着地面。
打他一进来,那小狐狸就睁着黑溜溜的圆眼睛望着连晁,大毛尾巴还十分有隐私保护意识地兜在两条后蹄儿之间,求助似的朝着连晁叫了两声,不过很快又被喻恒一眼瞪没音儿了。
“怀堇啊,你先消消气……我已经训斥过那些卫兵了,”连晁小心地说。
“不必,传他们过来。”
“可能不太方便……”
“为何?”
“我方才一来,就听他们说,少爷在房里发了好大的火,无一人敢上前来,心下大怒,少爷平日里是如何待我们的?我连晨远还不晓得?于是便责罚这些白眼狼去领罚,现在一个个哭天喊地,站都站不起来,你说他们何苦?少爷无非脾气差点儿,骂两句就作罢了,一瘸子又打不了人,平白受顿板子,岂不……哎!你怎么还砸人呢!”
连晁的瞎话还没编完,怀里就砸进来只血糊糊的小狐狸,它是被喻恒突然扔过去的,嘴里的鸡没叼稳,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还抖着翅膀抽搐了两下。
小狐狸也吓坏了,哆哆嗦嗦缩在连晁怀里,还时不时从他臂弯里抬起小眼睛偷瞄喻恒的脸色。
“不怕不怕,”连晁摸着它的小脑袋,哄小孩似的安慰道:“我们离那个大坏人远点儿,不怕不怕。”
喻恒:“……”
连晁见它不抖了,才把它放下门口,小狐狸却不走,小蹄子试探性地往里迈了迈,似乎还想进来。
喻恒低声吼了它一下,它就跳起来一连往后窜了好远。
“你少吹胡子瞪眼睛的。”连晁这下急了,抬手就在他伤腿上打了一下,“这可是灵狐,你小心冲着哪路神仙!太后每日都去庙里给你祈福庇佑,你倒好,整日就会败坏自个儿的福泽!”
他后面的话喻恒是半点都没听进去,大爷一样靠在太师椅上睁大眼睛瞪人,他现在也就能进行这么一种威胁人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