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武十二年深秋,余晖倾洒在京城。
西街入口,驶来三辆大型马车。马车虽大,却不颠簸,可见马匹车辆花了些本钱。
马车里挤着无数年岁不一的孩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拉开车帷,看着繁华热闹的京城,无论是路过的文人、商贩、走卒、货郎……都值得他们津津乐道。
一群孩子没见过如此场面,兴奋的与身边的伙伴分享。
几个姑娘拉着马车最角落的瘦弱女孩道:“云栖,路上的人穿得真好,好多大老爷,你说这是哪里?”
名叫云栖的女孩道:“是京城的西街。”
挤着十几个孩子的马车里七嘴八舌:“你怎么知道?”
云栖笑了一下,可能还在发热的缘故,她看着有些虚弱:“我猜的。”
其他孩子纷纷嘲笑她不懂装懂,她也不恼,重新闭眼养精蓄锐,以保证下车后的精神状态。
马车的目的地就是西街,西街多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
自古京城就流传这么一句话,“穷不走南,富不去北”,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也用“西贵东富,南贫北贱”划分阶级。
在西街末尾,是一家看着中规中矩的府邸,主人家姓李,大老爷是大理寺的右寺丞,官五品。
在西街这个掉下来就是个官的地方,不算起眼。如果不是老一辈辉煌,留下这偌大主宅,李家也要像其他官宦一样在京城租房租院。
近日,李家有了喜事。李家二老爷即将回到京城,二老爷原是浙江巡抚,最近调任工部左侍郎,看上去是平调,但后者却是京城的官,明平暗升,自然是喜事。
二老爷从浙江来到京城,拖家带口的,原来府里的人没法全带来,只能当地遣散了,到了京城再招,这不,驶来的三辆马车就是婆子们物色来的丫鬟小厮了。
三辆马车停在李府门前,孩子们被几个大汉命令着下车。他们不再窃窃私语,胆怯地望了眼威严的李府大门,门外伫立着石狮,怒目圆睁的模样让孩子们害怕地挤在一起。
唯有云栖深深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想到上辈子的沉浮,有一半系在这个府邸,她没想到一场大火,她没过奈何桥,反倒回到了自己十岁那年。
这里也是她命运转折点的地方,彼时她还是一个战战兢兢不明未来的小丫头。
牙婆敲了门,过了会,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管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走后门。”
嘭一声,将大门关上。
李家正门有一道大门、两侧门,按照来人身份来决定开哪一扇,像这群奴仆和牙婆这般的下等人,只能绕一个圈子,从后门进去。
牙婆不是京城人,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不少,被李府的态度激怒,啐了口,便再度扬起笑脸,重新来到李府后门,再次通报才终于进了李府。
这次李府急需丫鬟小厮,可是笔大买卖,她可不想谈不成,多留一个就多一分利。
后门离李府的楼台水榭很近,附近雕梁画栋,就连花廊、假山、池塘也随时可见,这群孩子哪里见过这么美的地方,虽然不敢交头接耳,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想留下来的心更浓厚了。
却不知从他们进来那一刻,管家就派了府上一些管事在暗中观察了一番,最中意的便是老实的孩子。所以在管家挑拣的时候,从进府就低着头的云栖是第一列出来的,管家又挑挑拣拣了四十多个模样端正的少年少女,其余的便退了回去。
牙婆自是高兴,这次选了大半留府里,她得的银钱可不少。
不过在交付的时候,其中一个管事却在管家耳边说了几句,管家来到不起眼的角落,抓着云栖的脑袋,将云栖那张脸露了出来,摸了额头的温度,道:“这孩子发热你也敢卖入我府中,是要等我李府出送葬费?”
管家的语气不带怒意,却很有压迫感。
管家名叫李济,被主人家赐的姓,是他一生荣耀。
李济的话也不是危言耸听,发热致死也不算稀奇事。
要知道这种挑人的事儿,是不能卖身体残缺和生病的,不然对主人家就有欺骗嫌疑了,严重的亦可报官。
牙婆肥胖的身子抖了抖,掐着细细的嗓音,舔着脸儿赔笑道:“小丫头买来时还一点事儿没有,是路上的天气变幻突然起的,您看她的皮相多好,眼睛多灵动,笑起来甜滋滋的像个小喜鹊,虽是发了热,但几日便能好。”压迫极力推荐着。
“说的容易,要是好不了,岂不是要多花一分钱,你是想来讹我李府?”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牙婆惊慌地摆手,李家可是官宦之家,要治她一个牙婆太轻松。
李济一看云栖,容色不错只是对比旁边的,无法与府里那些调教好的丫鬟比,只能算清秀,肤色偏黑,手心也有茧,看着是做惯农活的,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又空灵,很是动人。
李济记得这是他第一批选出来的孩子,进了李府没有东张西望,看着是本分的,李济喜欢本分的下人,下人就该有下人的自觉。
“她叫什么?”
“叫云栖,南河县云家村人,家里闹了荒,就被转卖到我手里。”
牙婆说那么多,也是为表明云栖家世清白,不明不白的,进不了府。
“倒是个好名字。”
李济看着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面前,瘦弱的身体,始终望着地面。虽然发着热,但从腰到颈部,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走姿也比其他孩子规矩的多,看着竟像受过无数次训练形成的习惯一样。
刚才问话时,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插嘴,是个好苗儿。
李济是个精明人,生病的和不生病的是两个价,将这个好苗儿以极低的价格压价。最后在牙婆咬牙中,用了一半的银子就将云栖买进了府。
所有留下来的孩子分成男女两部分,送去两个院落。
府里的人叫它们塌塌,也就是李府的下人院。
这天,一路没吃饱过的孩子都饱餐一顿,哪怕只是窝窝头和稀粥,也足以让她们兴奋地讨论一天一夜。
云栖由于发热,只稍微用了些就没了胃口,将自己的份分给身边相熟的女孩,她们兴奋的瓜分了她的份。
她用井水给自己绞了帕子去热,就蜷在并排的塌塌角落里。
一开始还有人喊云栖,但看她迷糊的样子,渐渐的孩子们将她隔绝在外,当然很快她们也没太多时间来理会云栖。
第二天李济安排了嬷嬷,听说是大夫人屋里的管事嬷嬷之一,姓梁,专门训练他们这群孩子,再过两个月,从浙江调来京城的二老爷一家子就要进京了,老夫人下了令,他们必须在这两个月里学好规矩,迎接二老爷一家。
李府的规矩和所有官宦人家一样,甚至因为祖上曾出过本朝的三朝丞相,要更严厉些。嬷嬷先是挑出了一些会识文断字的,这一批会进账房。其余的留下,学习女红、行礼、布菜、值夜、铺床、煮茶、穿衣等基本事务,甚至如何规避男主人都是有规章的,后面会细节到见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行什么样的礼,怎么为主子泡茶种花做吃食,见到不同的主人如何问安等。
当然,对主子最重要的自然是衷心,无论将来去哪个院,都不能懈怠工作。
短短两个月,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梁嬷嬷也只着重训练了规矩,其余就让这群孩子各自发展,毕竟谁也不指望丫鬟能有多大出息。
以后若谁机灵点有了特长,被主子家看中那就是造化。
都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难免有不听话的,有心思野的,隔壁院落里的小厮还有爬树的,被护院给打了下来。
这边院落学不好的,也在嬷嬷的罚跪打板子中,慢慢规矩了起来。
没做好的,都不能吃饭,只有做好了的,才能吃上。表现的特别好的,还能用些肉食。
好不容易能饱餐一顿,甚至还有以前一年也吃不了几次的肉,这群孩子是发了狠的练。
梁嬷嬷也会在其中穿插各院的主人和大致情况,不同的女主人与男主人住在哪一院。
对已经知事的大孩子,这个小小的院子,成了她们野心的温床。
多少丫鬟小厮,希望在主子们面前出人头地。
前三日,云栖是个例外。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总能听到院子里传来陆陆续续的哭声和伴随着哭声的各种问好声。
难怪以前还是以后几十年,李府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家规在京城总被盛扬。李家出去的女儿,甚至是丫鬟,都是受欢迎的。
云栖还发着热,李济关照了懂得医术的丫鬟,煮了一碗草药灌下去,活了死了都是她的命。
李府不可能为了个刚买来的丫头请大夫,李济免去了她学规矩,后头再自行补上,云栖心中感激管家不多的仁义。
到了晚上,月光倾泻入窗棂,云栖缓缓睁开了眼,她摸了摸额头,热度退了大半。
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许是白天太累,她们都睡得很沉。她身边的小丫头睡姿不佳,将一只腿搁到了她身上,她悄悄将之拿了下去。
那小丫头砸吧了下嘴,咕哝了句猪蹄膀,又翻了另一边。
云栖撑起了身,看向窗外,院中一片安静。
她还是再次回来了,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她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记忆与前世交织着,让她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留在李府,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在进京前一天病的一下子重了,下车后腿都是软的,一看像是病入膏肓。
是牙婆苦苦哀求李济留下的自己,分文不要。
李济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疾病,牙婆为了省事塞了人便走。李济虽没将她扔出府邸,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派人将她直接扔进了柴房,那烧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好转,几乎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