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后,一天比一天更热了。
绵长的蝉唱越过高高的宫墙传入丰艳宫,内殿之中,裕妃娘娘午睡初醒,凤目微睁之际,隐隐听到帘幕外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裕妃甚是不耐烦,便皱眉道:“谁在哪里?”
话音刚落,贴身女官奉常走了进来,躬身垂头道:“回娘娘话,是小太监刚来跟奴婢说,凤哥儿今儿好像病恹恹的,不吃不喝的。”
说话间,奉常上前扶住了裕妃,陪笑道:“他们猜是因为天热害了病,又怕给娘娘看见了烦心,所以进来讨个主意。”
裕妃听了,果然有些不高兴:“昨儿还好端端的,是不是他们伺候的不尽心。”
奉常忙道:“他们当然知道娘娘最喜欢这凤哥儿,怎么敢不尽心,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盯着呢,今儿凤哥儿没吃食水,他们一个个也都跟着饿着呢。”
裕妃听了这句反而笑了:“这还罢了。”
奉常扶着裕妃起身,来到外间,却见靠窗有一个精致的檀木架子,架子上却站着一只白色的凤头鹦哥,小爪子勾握着鹦鹉架,正来来回回的踱步。
原来这个,就是奉常口中的“凤哥儿”,这是皇宫珍禽园里开春时候进献给裕妃娘娘的,善会学人言语,非常的得裕妃的心意,命四个小太监日夜伺候。
裕妃走到鹦鹉架前,抬头端量了半晌,果然见这鹦哥大不如往日般精神奕奕,见了主人,也只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只默默地用两只黑豆儿般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裕妃,一声不响。
旁边喝水的金盅子里的甘泉水一毫没动,旁边的粟米也满满的,檀木架子旁边的大瓷缸里还放着两块晶莹透明的冰块,是为了给鹦哥儿降温用的。
裕妃非常的心疼,抬手逗弄那鹦哥儿,喃喃地问道:“小可怜儿,这是怎么了?”
鹦哥儿的脚又挪动了几步,它缩着两只翅膀,抖着肩,垂着颈子的样子,倒像是个满怀心事有些张皇不安的小老头儿。
奉常跟着裕妃打量了片刻,小声说道:“娘娘,叫奴婢看,不如还是找珍禽园的小叶子公公来给看一看,凤哥儿毕竟是他送来的,宫内又没特给鹦哥看病的太医,倒是小叶子公公还有些主意。”
一语提醒了裕妃,她回头看向奉常:“小叶子……”
奉常忙又笑道:“就是珍禽园年前新升了的掌案太监,凤哥儿是他亲自送来的,娘娘一高兴,还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呢,后来他隔三岔五的还孝敬些东西过来,都是给凤哥儿的小玩意儿,娘娘还赞过他懂事呢,说‘虽然不值什么钱,难得是这份体贴记挂的心意’,后来又陆陆续续赏了他好几次呢。”
“哦,原来是他!”裕妃的心底浮出一张极为白净的脸,眉清目秀,清爽可人,她笑了笑,道:“本宫倒是记得他,只是你猛然说起小叶子公公,我一时倒懵了……那却是个机灵难得的,想必会有些法子,既然如此,快叫他来吧。”
奉常得了命令,即刻回头吩咐去珍禽园叫人。
丰艳宫的小太监在门口听了宫女传信,不敢怠慢,赶紧出门往皇宫西北方向的珍禽园走去。
裕妃娘娘算是宫内的老人了,后宫妃嫔按资排班,除了皇后娘娘,裕妃娘娘就是第二人了。
裕妃出身将门,家族是当年的开国元勋之一。娘娘自己又是个秀外慧中,万里挑一的,如今虽人过中年,却也是风姿绰约,圣眷不衰。
只是皇帝对于裕妃的宠爱,却并不止是因为裕妃本人,还有个“母凭子贵”的原因。
裕妃为皇帝生了一个皇子,那就是当今的庆王殿下。
这位殿下打小儿聪慧非常,相貌过人,皇帝极为宠顾,对他疼爱的程度甚至超过先前的太子殿下。
最可惜的是,十三年前的一场意外,导致庆王殿下的双腿废了,从此竟不能行走,行动间只能坐轮椅,可虽然如此,皇帝仍然很偏爱这个儿子,其他几位王爷成年后都出京去了封地,只有庆王还留在京中,皇帝赐了王府给他安居。
有母族撑腰,还有庆王得宠,裕妃在宫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就算这多少年来宫内的旧人新人更替频繁,多少妃嫔潮起潮落,裕妃娘娘却一直岿然不动,甚至连皇后娘娘都要让她几分。
丰艳宫中的小太监脚不点地的往珍禽园飞奔,生恐耽误了差事,宫道上遇见的宫女太监等见状知道有急事,纷纷避让。
这珍禽园坐落在皇宫最西北方向,又远又偏僻,小太监跑了一路,到了园子门口已经是气喘吁吁,正在擦汗,就看到里头有两个人并肩走来,正是珍禽园里的两个管事太监。
小太监忙扬手叫道:“乔公公!王公公!”
那两人闻言转头,却是两个有些年纪的太监,其中年长的姓乔,身材矮胖,眼睛颇小。旁边身量高大头发灰白的姓王,相貌端正,两人见是丰艳宫的人,便都迎了过来。
乔公公带笑问道:“这大热天的,小李公公怎么跑到这儿来?”一笑之下,微胖的脸上透出几分和蔼可亲。
小李子忙把鹦哥儿食水不进的事情说了,又催道:“奉常姐姐派了我来,让赶紧请小叶子公公过去看看。”
乔太监跟王太监对视一眼,乔公公笑道:“原来是这个,丰艳宫的事情自然是头等大事,只是我们小叶公公如今在院子里,你知道这院子很大,要找起来也麻烦,我们这就派人去找,小李公公不如先到我们偏厅喝口茶坐着等会儿。”
小李子虽然又热又渴,但哪里敢坐,正要推让,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放心吧,我们小叶公公无所不能,他一去丰艳宫保准那鹦鹉活蹦乱跳的,多等这一会儿不打紧。”
两个人好说歹说劝了小李子到了厅内休息,又叫了小太监急速去找人。
小李子喝茶的功夫,乔王两人来到外间,回头看看屋内,乔太监道:“这丰艳宫的事儿可大可小,可是一个人又不能掰开两半儿用,如今咱们这位小叶公公正在伺候钟小侯爷,还不知伺候的舒服不舒服,总不能这会子把人拉出来。”
王太监冷笑道:“他不是逞能吗,只管让人去找,看他怎么办!”
乔公公道:“行了,别幸灾乐祸的,他又不是了他自个儿。”
王太监道:“他就算是为了珍禽园,也不能干这些掉脑袋的事儿,还拉我们下水,可别跟我说你心甘情愿的给他呼来喝去!”
乔太监瞪着他道:“我不情愿又能怎么样?我也是这把年纪了,当初以为这珍禽园的掌案是在你我之间选一个,没想到空降这么一位,谁能心服口服?不过……也别说,这珍禽园本是个烫手山芋,就算落在你我手上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但是他接手到现在,比年前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你凭良心说是不是?别的不说,虎爷先早饿死了!”
王太监无言以对,同乔公公对视半天,才悻悻道:“本就没有人把这珍禽园放在心上,这里的牲畜们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如今为了它们的生死,把我们的命赌上,要真事发了可怎么说?”
乔公公无奈道:“横竖咱们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再说要真的事发了还有小叶子先顶着,别忘了人家也是有后台的,到时候他的后台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王太监道:“他的后台自然是硬,可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个,要真的出事后,人家把他择出去,把你我推出去顶缸,又怎么说?”
乔公公听了这话有些不安,终于皱眉道:“行了行了,别整天娘们儿唧唧的,有能耐你把他搞下去,只管发这些牢骚做什么?且咱们这个小地方,百年入不得皇上跟太后等的眼睛,料想掀不起什么大波浪,能想法儿撑着活下去才是真的。”
王太监想了想,暂时的没话可说。
乔公公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却又笑道:“说起来,那个钟侯爷刚才一见掌案,眼睛便直了,一看就知道是又给套牢了,嘿嘿,咱们掌案这张脸可真是不错,来的人看百兽是假,看他才是真,今儿的银子只怕又是十拿九稳了。”
“长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太监,要是个女人还有些前途,”王太监嗤之以鼻,嫌弃地说道:“一个太监长那么一张妖孽似的脸,我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
乔太监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针对叶掌案,难道长的太好都是错儿?”
王公公撇着嘴道:“我针对他又怎么样?整天这么鬼鬼祟祟的,刚刚小李子问叶公公去干什么,我差点儿就说是在‘接客’呢,唉,弄得我觉着自个儿也像是那妓院里的龟公。”
乔太监先是笑,后来又悻悻地哼着说道:“呸,我倒宁肯是龟公!”
王公公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垂头叹气道:“是啊,当个龟公也比咱们这些人强。”
龟公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呢,而他们,连最低贱的龟公都做不成了。
“算了算了,”乔太监摇摇头,道:“你在这儿稳住小李子,我去找叶公公。”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王太监进了偏厅,乔太监却珍禽园深处走去找人。
这珍禽园也算是有些历史的了,本朝开国以来就存在,也曾有过鼎盛之时,比如太宗皇帝喜欢虎,特从东北运了几只老虎过来,建了“虎城”,如今过了近百年,虎城早不复当年的威势,昔日的老虎,生生死死,现在只剩下了一只,年纪也不小了。
本朝的皇帝并不太喜欢珍禽猛兽等物,所以对于这院子并不上心,珍禽园寥落的很,宫内所拨的经费也非常的有限,偏偏院子里的百兽跟禽鸟的花销很大,所以一度入不敷出,饿死了的鸟兽也有许多。
尤其是那只老虎,因为有了年纪,给珍禽园里的人称呼为“虎爷”,老虎每天要吃新鲜的肉食,因为供应不足,几天未必投喂一次,虎爷饿得瘦骨嶙峋,整晚嚎叫,几乎将要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