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小巷里的青石板湿嗒嗒的。
“这就是莲花巷了,路有点滑,且慢些行。”专司庄产买卖的牙人热情引着主顾往巷子深处走。
“多谢。”
来客是外地口音,衣着整洁却不华贵,身边只一个长随,一看就是刚调来京城任职的小官。
于是牙人笑道:“老爷初来乍到,想是不知京城东贵、西富、南贫贱……”
陪同看房者的长随忍不住插嘴:“那北面呢?”
不等牙人开口,看房的老爷便道:“蠢物,北面是皇城。”
那长随打了个颤,低头噤了声。
牙人侃侃而谈:“莲花巷地段好,往东,去六部衙门不远,往西,去各坊市也近。”
还有一句话牙人没有挑明,莲花巷除了位置当道,里头的宅子布局紧凑占地不大,最适合囊中羞涩却装点门面的各部堂小官。
“这么好的地方房子不好出吗?”长随嘀咕了一句。
“莲花巷的房子当然好出,今儿带你们看的这座宅子,屋主家里出了事,急着用钱,正好叫你家老爷遇上了。”
“可否详谈?”
买房图个吉利,可不能贪便宜买了凶宅回去。
牙人把声音压低了些:“这家老爷叫徐启平,是国子监的司业,正六品,半月前因着贪墨银两叫京兆府给拿了。听说,昨儿个被大理寺提走了,一家子女眷束手无策,只能卖房筹点钱款,想着拿钱把亏空补上,好争取个轻判。”
“大理寺提了人?那这事可不小吧。”
大理寺司邢狱重案,这案子从京兆府移交到大理寺,看来不是贪墨银两那么简单。
“老爷是懂行的,所以这徐家是真急呀,想趁着案子没判下来,寻个好卖家,只要给得起现银,价钱好说。前头就到……”房屋牙人说着,伸手朝前指着,忽然愣住了。
徐家宅门紧闭,似闭门谢客,门口却停着一辆高大的黑色马车,套着两匹威风凛凛的骏马。
这般规制的马车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家用得起的。
牙人微叹,今日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
……
徐家宅子里,老太太坐在正堂中,望着眼前的来人,疑惑道:“你,真有办法把启平救出来?”
徐启平是国子监的司业,官职不高,俸禄不多,傍着徐家祖上的薄产,在莲花巷中日子过得算是不错的。
半月前,徐启平遭人告发,说他贪墨银两,人证物证俱全,当即被京兆府收监。徐家老小战战兢兢地在家里等消息,昨日有亲故递来消息,说徐启平被大理寺的衙差提走,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徐启平区区一介六品官,素日往来不是高官大员,一遇着这事,旁人便是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
正在徐家一筹莫展之计,有人上门了。
来人一袭华衣,长得斯文儒雅,一开口却是尖声尖气的调调:“老太太放心,徐大人的案子我家主子已经看过了,涉案的银两不多,区区几百两银子,只要你把二姑娘交给我,今晚子时我就能把徐大人毫发无损的送回来。当然,贪墨之事一笔勾销,徐大人还能官复原职。”
说着,那人笑道:“今儿徐太太跟着我进大理寺探望了徐大人,老太太不会对我家主子的手段心存怀疑吧?”
老太太抬手揉了揉眉心,苍老的脸庞却绷得更紧。
徐启平被收监后,徐家人使了各种法子通融打点,想去探监,可每回都无功而返,今日来人领着徐家主母去往大理寺探监,顺顺当当了见到了徐启平不说,大理寺的狱卒待徐家的人竟是恭敬有礼,对方的权势足以滔天。
徐老太太看到了一丝希望,却又感到十分的绝望。
那人最善察言观色,自是看出老太太已经意乱,侃侃道:“徐大人是老太太的独子,我家主子要的,只是徐家的一个庶女。没有了孙女,老太太固然伤心,可若没有徐大人,往后这一大家子还能活吗?我听说,今日老太太已经请人帮忙卖宅子,卖了房子的确可以补上贪墨的亏空,可贪墨不是借支,大理寺也不是使银子就能打点的地方。”
对方句句在理,步步相逼,听到这个,徐启平的嫡妻陈氏忍不住道:“母亲,唇亡齿寒,若是老爷定了罪,我们这家子往后都没活路了。”
徐启平这一辈,只得他一个男丁,好在他有妻有妾,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算得上是人丁兴旺。老太太的两个孙子尚在读书,若是徐启平真问了罪,孙辈的科考之路就断送了,余下的女眷能坐吃山空多久?
沦为犯官家眷,所有人的前程都没了,男丁不能科举,女眷不得婚配。
见老太太始终不肯言语,陈氏扑到老太太跟前,哭求道:“母亲,儿媳知道夫君是受奸人所害,可他已然落入别人套中,根本无法辩白,牺牲一个庶女,救徐家于水火,您为何还不答应?”
“闭嘴!”老太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悲愤斥骂,“我们徐家是诗书人家,绝不会卖女儿求生!”
“难道母亲要眼睁睁看着徐家毁了么?”陈氏见老太太不愿松口,大哭起来,索性当着外人将心中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您老就是偏心,儿媳知道您一直心疼幼宁,平日里只疼她也不疼姝儿也就罢了,难道在您老人家眼中,徐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幼宁一个么?”
“闭嘴!”老太太狠狠打了陈氏一嘴巴。
陈氏嫁进徐家二十年,还是头一遭挨了婆母的责打,捂着嘴巴愣住了。
来客听着婆媳俩的对话,神情淡漠,待屋子里的动静稍停,方道:“老太太,成与不成,您老给个准话。”
陈氏回过神,跪在地上,砰砰朝徐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眸中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我做不了这个主,幼宁的事,听听幼宁是怎么说吧。”
陈氏听她语气松动,起身拿帕子拭去眼泪,转身对身边的妈妈道:“老太太的话你听到了,请二姑娘过来说话。”
二姑娘徐幼宁,是徐启平外室所生,抱回徐家的时候尚不足两岁,说是生母身子孱弱,产后一年多便没了。那时候陈氏正在坐月子,不肯照料这来路不明的外室女。老太太见孩子可怜,便抱到了自己院里,取名幼宁,养了几个月,越发觉得亲昵可爱,遂把她一直留在身边。
老太太住正屋,幼宁住在旁边的暖阁里。
顷刻,这位二姑娘便被领了过来。
她一到,初时神情傲然的来客顿时眼前一亮。
徐幼宁年方十八,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她身上穿着杏色袄裙,外头罩着一件水红色比甲,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地,清秀文静的模样,看起来像枝头开得最端正的一朵杏花。
屋子里站着生人,徐幼宁不安地看向老太太:“祖母……”
老太太见着她,原本一直克制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徐幼宁吓了一跳,忙拿出帕子给老太太擦眼泪,惶恐道:“祖母,您别担心了,便是不能住在这宅子里头,咱们一家人搬去乡下也是极好的。”
徐启平入狱,徐家上下日夜不安。
卖宅子的事,徐幼宁虽然没有插手,也是知道的。方才婆子来叫她的时候,她正在暖阁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如今见屋子里有生人,她心下以为这是祖母托牙人寻的买主了。
陈氏见状,拉过徐幼宁的手,将波动的情绪强行平复下来,和蔼道:“幼宁,现在有一个救你爹爹的法子,你愿意救他么?”
“我?”徐幼宁听得疑惑,手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太太,我怎么救?”
徐启平有外室这事,陈氏一直耿耿于怀,不愿意让徐幼宁叫自己母亲,她便一直尊称陈氏为“太太”。
陈氏牵着她走到那来客跟前,“这位先生有法子救你爹爹。”
徐幼宁转头看向那陌生的客人。
来人一袭玄色衣裳,上头没有任何花纹,她说不出他身上挂的玉佩是什么明堂,可她瞧得出他衣饰打扮比他们一家子金贵得多,举手投足比爹爹在国子监的同僚们还气派得多。
她有些茫然,只是陈氏怎么说,她就得怎么做。
于是朝着客人拜了一拜:“先生,请您救救我爹。”
来人本来神色漠然,始终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听到徐幼宁这略带稚气的话,端着的气势不禁减去几分,柔声对徐幼宁道:“二姑娘,正所谓礼尚往来,我若帮了你家的忙,你是不是也该帮我的忙?”
是这个理。
徐幼宁点头。
“这么说,二姑娘答应了?”客人问道。
不等徐幼宁说话,老太太便道:“幼宁,他不是要你帮忙,是要带你走!”
带她走?
徐幼宁愈加迷糊,望着客人问道:“先生要我去你家做奴婢吗?”
“是伺候人,但不用做奴婢。”
不用做奴婢,却要伺候人……徐幼宁养在闺中,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望着客人:“先生是要我去做给你做姨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