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点之前就到了。
外面正在下雨,咖啡店里客人很少,都像是来避雨的。
他放下伞,犹豫几秒,最后选了角落靠窗的桌子。他觉得这个座位也不理想,虽然能看清街上的每一个人,但也让自己毫无遮碍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他倒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看到,只是不知道和他相约的人是否介意。
他们约在四点整,工作日下午,细雨绵绵,整条街都显得空旷清冷,只有远处的街道响起了警笛声。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看了放在桌上的菜单。有无咖啡因的咖啡,是吗?他很好奇,不过还是点了纯咖啡,希望一杯下肚能让自己精神一点。
咖啡还没有上桌,等的人已经来了。
他看到她进来,没有带伞,不知道是搭车来,还是坐地铁,他知道她自己不开车。
她的金发很淡,自然卷曲着落在肩头,衬得那件黑色长裙和皮毛外套格外引人注意。她站在门口,浅蓝色的眼睛往角落一瞥,看到了他,于是径直走过来。
“你来得真准时,露比,一分钟也不差。”他对她说。也许应该用“他”,而不是“她”,不过没关系,他觉得从外表来看没什么疑义,他一直都很欣赏他的美,美丽本身是纯粹的,不必添加条件和限制。
露比·特罗西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往布满雨丝的落地玻璃望了一眼。
他总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大概是出于对情报专家的敬畏,就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要一杯酒。”露比投向窗外的目光飞快地收回来,仿佛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只是为了看街景。
“这里有供应酒。”他把菜单翻到酒的那一页。
“我知道有,所以才同意在这里见面。”露比说,“酒吧常常供应咖啡,咖啡店却几乎没有酒,这不合理。”
“你总不能要求事事都合理,对吧?”
露比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合理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问题只是出在合理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又由谁来一锤定音。这又不是今天见面的主题。
服务生过来时,露比把想要的酒指给她看。
“半小时,够了吗?”
“够了,只要五分钟,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
“我过来就花了二十分钟,不光是时间的问题。”
当然,露比·特罗西能亲自地走来和他见面,本身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他把一张纸条放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按住,轻轻推过去。纸条下还有一张——不用细看也知道是支票。
“来见你之前,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拒绝我。”
“我不拒绝钱。”
“我又担心这点钱打动不了你。”
“要看情况,委托难度和酬金相应,黑道头目的价值和街头混混不一样。”
“我还担心你不愿意接警察的委托。”
“没这回事,我不挑雇主,爱挑剔的是我的合伙人。”
其实他觉得他们还算得上熟人和朋友,可有了委托关系反而得公事公办。
这算什么公事,他又忍不住想,一个警察和职业杀手的中介人坐在一起,走进店里那一刻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酒还没来。”露比的双手藏在外套口袋,双腿交叠背靠座椅望着他,“在我没看到那个名字之前,你仍然有机会反悔。一般来说,我不会劝雇主多考虑一下,因为找上门来的人肯定已经深思熟虑过,不介意自己的人生中多一具尸体。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履历漂亮的警察,很清楚杀人不被发现最难的一点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是隐藏尸体。
“如果我看了名字,接受了委托,那么尸体是藏不住的。”露比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办法。”
“我知道。”他知道他说的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横陈在他平坦仕途上的致命丑闻和污点,是无法撬动排除的绊脚石和隐患。
露比又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伸出右手,拿走了桌上的纸条。
“酬金。”他好意提醒。
“我要现金,明天送到第十街转角的9号仓库,告诉管理员是罗拉给彩色毛虫糖果店送的软糖。”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把支票收回去。
“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
“不在乎过程的话收钱后三天,有特殊要求或者需要善后至少得一周到十天。”露比说,“我们要调查他的生活习惯和活动范围,还有他的人际关系,如何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声无息,是这一行里分出高下的关键。”
“我在想那些破不了的凶杀案有多少和你有关?”
“凶杀案怎么可能和我有关?我奉公守法,从来没什么案子扯到我头上,再说……”
露比停下来,服务生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酒来得比咖啡快,只要从酒瓶倒进玻璃杯就行了,咖啡要慢一点。这很有趣,嗜酒的客人往往不愿意久等,爱好咖啡的人则多少有些耐心。也许这就是世界的规则,每件事都有内在的逻辑。
“再说警方也不在乎,对吧?反正死的都是该死的人,你又不会接嫖客的委托去干掉向他老婆告状的妓女,也不会替失业的流浪汉去打烂他上司的脑袋讨公道。黑道头目、腐败警察、同流合污的大人物才是你的目标。”他笑了,眼角有几道抹不去的愁绪。不笑的时候他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皮肤光滑健康,只有憔悴的眉间平添了些许岁月痕迹。
“我本来想自己动手的。”
“你不用告诉我你内心的想法。”露比说,“告诉我,我就很难忘记。”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觉得自己非常理解一个情报贩卖者的烦恼,太多有用和没有用的消息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遗忘反而成了一种奢求。知道得越多,麻烦越多,危险也越多。
“我希望他死得痛苦一点,又希望干净利落地解决掉这个问题,但是我最希望的是临死前他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你还是把最关键的一点透露给我了,复仇,对吧?我更喜欢和利益有关的委托,雇主和目标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任务出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露比说,“但是复仇不一样,复仇的要求很复杂,每次都不同,为了在特定条件下达到目的,就得花更多时间去准备计划。”
“所以我只是希望,你不想听,我永远把它藏在心里。”
“那也不用。”露比的手指轻轻按在纸条上说,“我猜到上面写的是谁了。”
“我找不到他。”
“我会找到,只要他活着,难免有活动轨迹,只是他没有在你们知道的地方活动而已。”露比说,“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期限。”
“半个月之内,比我下这个决定的时间已经短了不少。”
“好吧。”露比始终没有碰桌上的酒杯,好像那杯酒只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在闲聊的道具。
“你最近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
“你要小心一点。”
“这是来自执法者的警告?”
“不是,只是朋友间的关心。”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总有什么原因吧?”
“最近发生了一些案子,很不寻常。”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和委托没关系,只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下。”
“什么案子?”
“连环杀人案,一个隐秘杀手连续杀害了好几个女人,受害者都被割断了喉咙,死得很惨。”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私底下我们叫那个凶手剃刀。这些女人……哦,死者中也有一个男的,但主要是女人。”案子还没有侦破,他不该把这些事说出来,不过他并不觉得露比从别的地方打听不到这些传闻,没准还能从这个情报专家嘴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消息。
“死的那些女人都是妓女吗?”
“你怎么想到的?”
“杀了好几个人却算不上什么轰动的大案子,死者要不是独来独往无人关心就是命不值钱。没有正当职业的黑街女人很少会在外面替人跑腿干活,而且变态杀手喜欢拿妓女发泄杀欲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没有正当工作,收入却很不错,钱从哪里来,总要有个来源。”谈起案件,他又振作起来,一扫刚才低沉无奈的情绪。连露比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好警察,在生活受到如此严重打击,以至于不得不违背自己对正义一贯的标准来摆脱困境的时候,也仍然热衷于工作。
“别误会,我猜她们是妓女也只不过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
“她们住得很隐蔽,有的独居,有的闭门不出,和原来的家庭完全断绝联系。根据为数不多的邻居反映,受害者的住所经常有陌生男人悄悄出入。从经验上判断,没理由不怀疑她们靠卖身为生吧?”
“经验可是最容易出错的,习惯用经验去判断更是错上加错。”
“那么假设她们除了出卖自己,还有别的方法维持生计。你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卖一些不用出门就能到手的东西,见一些有求于她们的人。”露比说,“你不会不知道,有些街边女郎也干一点这种事。”
“我知道。”
“我就很少出门,可像你这样的警察也会抽空跑来见我一面,我们的关系远远不到妓女和嫖客那么亲近,至于钱……”
“你不缺钱。你是说,那些女人伪装成妓女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靠贩卖情报过日子。”
“她们不必伪装,你办案的时候难道没试过让小巷里的女人替你跑个腿,从某个会光顾她生意的人那里打听消息?她们身兼数职,赚好几份钱,完全不必因为其中一项工作故意伪装自己。”
“你对同行一点也不留情面。”
“严格说来,她们算不上是我的同行,充其量不过是和那些一次收二十块钱、混迹于街头、赌场和酒吧的混混一样。问题在于,为了二十块钱的情报不至于有人那么专心致志、不遗余力地去杀害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