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尽快与我哥退婚为好。”
白飞鸿正在湖边喂鱼,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她身后,来人停了停,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两分烦躁。
“再过几天,大哥就会成为整个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会受到天下瞩目,你认为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说他?”
还能怎么说呢?
白飞鸿笑了笑,将一把鱼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来捏去。
无非是她挟恩图报,区区一个妓.女的女儿,仗着自己救过陆家少主的命,硬逼着他娶她。
或者是陆迟明真是不走运,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天生剑骨,惊才绝艳,居然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为了与天下第一大宗联姻,不得不迎娶这个坏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难有长进的废物。
这些话在她与陆迟明刚定下婚约时,听也听腻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约,是因为昆仑墟还在——你虽然不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到底还是不周真人的女儿。但是现在昆仑墟已经……”
大约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少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他们现在碍于婚约同意你嫁进来,今后也难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父母念及旧情,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
“说得这样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
白飞鸿终于回过头去,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云梦泽,你哥哥知道你来与我说这些吗?”
云梦泽抿住唇,像是要避开她的目光一样侧过脸去。乌发稍稍掩去他的面庞,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这对兄弟的丰姿容色更是格外出众,就算是说了这样可恨的话,也让人难以对他生出愤恨来。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
白飞鸿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许多女子更昳丽。
“其实你只是想告诉我,昆仑墟已为妖族所灭,两派间的盟约自然也作不得数。如今娶我不仅无法为空桑带来任何好处,还会使你们也成为妖界的仇敌……更何况,我出身卑贱,道途无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哥哥。”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这确实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我若是你,也会希望自家哥哥与这样一个废物早日解除婚约。”
云梦泽皱起眉来,他的眉眼本就艳极,这样一个动作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气恼似的别过头去。
“我没有觉得你配不上大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早些为自己打算。”
“为自己打算?”
白飞鸿信手将鱼食抛掷出去,刹那惊破一池春水,碧玉般的湖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圈圈散去。
她注视着追逐饵食的群鱼,粼粼波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映出了虚幻的色彩。
宛如泡影。
“我还能如何为自己打算呢?”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宗门已经覆灭了。
新任妖皇刚一得了王座,便带了数万妖兵妖将灭了她的宗门。
昆仑墟上下无一怯战,掌门血战而亡,子弟尽数战死,灵兽的死尸遍布山野,修士与凡人的尸骸铺满了五城十二楼。
那些她讨厌的、喜欢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们……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她的养父,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也一并死在了那场劫难中。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算了。”
白飞鸿看着脚下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潭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庭之中空洞的回响。
她撒下的那一点食饵很快便被鱼群食尽了,聚在一起的灵鱼复又散开,留下一整片空茫而又沉郁的碧色,鱼尾拨弄池水的声音也渐渐消去,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云梦泽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也没有再开口。
只有凉风习习,穿过二人之间。
白飞鸿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着实让人生厌。她抓起盛着食饵的瓷合,呼啦一下将所有的鱼食都抛进池里。
鱼群疯了一样争抢起来,尾鳍拍打着水波,一片哗啦啦的乱响。她看着眼前涌动跳跃的鱼群,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
她依然盯着群鱼,不知是在对云梦泽说,还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
“你们在想,是不是我出卖了昆仑墟,是不是我向殷风烈摇尾乞怜、献媚讨好……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们想问我,陆家将要娶回来的究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麻烦,还是一个勾结妖族的祸害,对不对?”
“我没有。”
云梦泽的声音透出些许忍耐的意味,白飞鸿却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她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站也站不住了,她倚着阑干,回过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笑意,只有怒火与泪光,她仰起脸来,眨去涌上眼眶的涩意,脸上的笑却拉大了。
“其实你们在怀疑我也很正常,我也想知道……”她低声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他不杀我?”
她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云梦泽沉默下来。
白飞鸿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看着云梦泽,须臾,那种灰烬一样的笑意也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想要退婚的话,让陆迟明自己来和我说。”
她轻声说,一字一句却如此清晰。
云梦泽看着她,眉头不知不觉蹙得更深。
“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传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在聊什么?”
陆迟明从湖的另一端走过来。一袭青衣,一路分花拂柳行来,衣摆拂过岸边新生的春草,似乎也被染上了绿意。
见白飞鸿朝他看来,陆迟明的脚步顿了顿,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他眼睛的形状像是青莲花瓣,含着慈悲的笑意,春水一般温柔,在望着她的时候,尤其显得多情。
他们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不过,同云梦泽那种尚带着少年气的美貌比起来,陆迟明显然已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了。见到他来,云梦泽抿一抿唇,无声地低下头去。
“没什么。”少年的神色中透出一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大婚在即,各大宗门都会遣人道贺,这次代表少海来的是姨母他们,云家表妹也来了,她性子内向,你多陪她转转,也算替母亲分分忧。”
陆迟明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和煦的,却让人难以反驳。
“飞鸿的伤刚好一些,不宜操劳,空桑的事还要你多上心些。”
“……这没什么。”云梦泽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了一些。
闲谈间,陆迟明已经走到白飞鸿身旁。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微微蹙起眉来,从芥子中取出一件大氅,张开来搭在她的肩上。
“手好凉……送去的伤药有按时吃吗?”
大约是因为他是长子,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陆迟明向来是很会照顾人的。对着白飞鸿的时候,他又格外妥帖一些。便是现在,他也是先将她的长发拢出来,再将大氅的系带细细为她扣上。
这样的细心,让白飞鸿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惹她生气的人是弟弟,自然没有对哥哥发火的道理。她叹了口气,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方才那么僵了。
“吃过了。”
昆仑墟一役中,白飞鸿虽然侥幸没死,到底是受了重伤,陆迟明特意请了灵山的巫医来为她调养,又寻了最好的伤药来,让侍女一日三次送过来,看着她服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当世最好的医修——她的养父已经不在了……白飞鸿总觉得这次的伤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医修,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她由着未婚夫将她扶下来,再抬起眼来,只看见云梦泽背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脊背绷得很紧,给她以负气的错觉。
陆迟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
“阿泽自小体弱,家里总是纵着他,倒把他给惯坏了。要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陆迟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必担心。”
白飞鸿知道,这人大抵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她的话音中流露出几分倦意,“我还以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陆迟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白飞鸿侧过脸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娶你以外的人。”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动,还是被他的语气所动摇。白飞鸿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陆迟明的脸。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生父不详的野种,幼年时就被魔修坏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师门,如今也已经覆灭了。他却是空桑陆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脉高贵,天生剑骨,人人都说他已是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有望成为这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修。
她一无所有,他坐拥一切。
然而,当陆迟明对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我信。”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