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你当真拿定主意了?”
清音寺殿门外,十方身着一袭素衣,面带虔诚地朝问话之人答道:“师父,这话你已问第三遍了,弟子……无悔。”
“出家入道……当拜别父母亲朋……”
“弟子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十方面色平静地道。
此时,一只孤雁自清音寺上飞过,发出了一声嘶鸣。
十方闻声看去,心中蓦地涌起一丝不安。
那不安就像寺中终日不息的香雾一般,萦绕在十方心头,直到剃度仪式结束,都未曾散去。
“不好了……”
随着一个僧人的惊呼声在寺内响起,整个清音寺发出剧烈地震颤,砖瓦土石顷刻间都开始晃动,原本还好好的清音寺,眼看就要支离破碎。
十方顶着个新剃的光头从殿内出来,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撞入了眼帘。
对方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浑身裹着冷意,正双目通红地望着十方。
“无亲无故?”少年冷笑一声,声音带着质问,“你说你无亲无故?”
十方被他问得心虚不已,下意识就想安抚几句,但当他走近少年,从对方眼睛里看到自己那新剃的光头,解释的话便堵在了半途中。
他早已出了红尘入道为僧,还有什么可说的?
断发如断念,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少年看着十方,通红的双目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期待,仿佛在等十方给他一个解释。可十方定定看着他,却一语未发,冷清的面上几乎看不出情绪。
“兄长……”少年不死心似的喃喃道。
十方一袭僧袍,面上无悲无喜,略一颔首朝少年道:“施主珍重。”
少年闻声眼中光彩尽失,悲痛欲绝地看着十方,骤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鲜红的血溅到十方灰色的僧袍上,乍一看像是有人刻意绣上去的红梅一般。
十方垂首看着那血迹,心中骤然一揪,疼得他险些窒息。
少年随即冷冷一笑,眼中尽是失望地道:“兄长……你好狠的心。”
他话音一落,整个人像是跌到了虚空之中,十方伸手想去拉他却抓了空。
“你既将此地当做归处,那孤今日便毁了你的归处!”少年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如此……你总该想起自己尚有亲有故了吧?”
与此同时,清音寺轰然倒塌,尽变废墟……
“!!!”
十方骤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在床上冷静了片刻,才意识到方才那是一场梦。
可梦中那感受却清晰无比,十方缓了半晌心口都还有些发疼。
“十方,起了吗?”门外传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十方应了一声,忙起身去开门。
寺里的僧人向来起得早,几乎都是天不亮就起。若是从前,十方这会儿也早就起来了,但不知是昨晚做了噩梦的缘故,还是本就心神不宁,以致他今日醒得比平时晚了许多。
“延济师兄。”十方开门后,朝外头的人行了个礼。
“今日你要受戒,师父差我来看看你。”延济道。
十方闻言骤然想起梦中那少年的目光,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犹疑。
延济目光如炬,将十方那短暂地犹疑看着眼中,便道:“出家入道讲求的本就是缘法,你既然心有杂念,何不先去求个究竟?左右清音寺一直在这里,早一日晚一日的也不会跑了。”
十方听他说“清音寺一直在这里”,心中顿时一跳,想起了梦中那成了废墟的清音寺。
虽然这噩梦来得有些莫名,可梦中那少年的质问却犹如实质一般,隔着个梦境都刺得十方浑身难受。
“师兄……我……”十方垂眸,清隽的眉目间难得现出了一抹纠结。
“过几日宫里又要差人来进香了,随他们一道回宫看看吧。”延济温声道:“师父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十方原本想说不必如此,可他略一动念,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梦中少年那副模样。
无亲无故,这话他在梦里说得倒是坦荡,醒来后却没办法自欺欺人。
“倘若你当真都放下了,哪怕再进十次宫又有何妨,红尘若与你无缘,自牵绊你不得。”延济顿了顿又道:“若你俗缘未了,就算真剃度了只怕也难以入道。”
十方闻言沉吟片刻,苦笑道:“当年我离宫时与那位生了龃龉,只怕……”
“你是怕太子殿下不让你进宫?”延济笑道:“这几年他一直不来寺中探望你,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吗?既然放不下,又怎会不给你一个了断的机会?”
十方沉默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轻轻叹了口气。
延济又道:“去吧,是劫是缘总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
十方闻言点了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确实不算是无亲无故。
既然有亲有故,出家前去拜别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几日后,宫里的人来清音寺进香,十方朝他们提了要进宫一事。
来人中那管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公,名叫裕兴。
裕兴为人还算机敏,但饶是他见多识广,骤然听闻十方要回宫,也不由怔了一瞬,险些没接上话。
“您就是……十方师父?”裕兴望着眼前的十方,只觉此人气质出尘,长相俊美,尤其那双眼睛宛如深潭,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清冷之气,便像是话本里那不近人情的谪仙一般。
也不怪裕兴觉得十方“不近人情”,这几年他每个月都会奉命带人来清音寺进香。他们名义上是来进香,但每次都会依着吩咐,朝寺里的人询问:“十方师父可安好?”
可他一连问了许多年,却从未见到过十方的面。
裕兴对十方唯一的了解就是:此人似乎与太子过节颇深。
至于那过节深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年太子突然发落了两个宫人,着人割去了那两人的舌头,又让他们在宫人每日必经的路口跪了三日三夜,以儆效尤。而那两人被发落的原因,据说只是提了十方的名字,被太子听了个正着。
自那以后,宫里再也没人敢提过十方。
尤其当着太子的面,他们恨不得带“十”和“方”的词语都要避讳一番。
所以,裕兴听闻十方要跟着他进宫,当时人就傻了。
不是他不愿意,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公公若是不便,就算了。”十方倒是不怎么坚持,他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写封信,劳烦公公帮忙转交给太子殿下。”
十方心想,他此番回宫本就是想给太子提前打个招呼,一来也算是给那晚的噩梦一个交代,二来他自己也能心安理得一些,免得念及少年梦中那质问,总觉得愧疚。
谁知裕兴听闻十方让他给太子捎信,吓得险些跪下。
就算这信拿到了宫里,谁敢去朝太子身边送?
不怕被剁了手或者砍了脚?
“十方师父……奴才倒是偶尔会在御前伺候,若是给陛下传信,倒是方便些。”裕兴开口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奴才……”
十方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
他一个在寺庙里修行之人,随随便便给太子传信,确实不成体统。
“那便劳烦公公给陛下和皇后捎句话吧,就说十方近来很挂念他们。”十方道。
裕兴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给太子传话,怎么都好说。
十方转身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裕兴问道:“太子殿下这几年性情如何?”
裕兴闻言面色不由一白,他是万万不敢在背后议论太子殿下的,更何况是当着十方的面。
“太子殿下……性情宽仁,乃我大宴百姓之福。”裕兴开口道。
十方闻言不由松了口气,“性情宽仁”便好,看来和他梦到的不大一样。
当日,裕兴回宫后便将十方的问候转达了。
他自以为万事大吉,可没想到刚当完值出来,便在回廊下撞见了他生平最怕的人。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裕兴恭恭敬敬朝对方施了个礼。
对方不开口,裕兴便一直立在那里不敢动,他垂着头看不见太子神情,却能感觉到一道带着寒意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听说他要回宫,你没允?”太子淡淡地道。
他那语气倒也不怎么骇人,可裕兴还是被吓得手脚冰凉。
“奴才……奴才……”裕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太子磕了个头道:“奴才该死!”
他实在不知太子是想夸他拒绝的好,还是想怪他……既然不知,那最好的选择就是不正面回答太子的问话,反正先谢罪准没错。
太子沉默了半晌没做声,裕兴不敢抬头,但他方才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淡了些,想来是太子殿下收敛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可有问起孤?”太子问道。
“回殿下……他问奴才,殿下近年来,性情如何?”裕兴答道。
太子闻言眉头微微拧了拧,声音带着几分冷厉,问道:“你如何答的?”
“奴才……奴才说,殿下性情宽仁,乃我大宴百姓之福。”裕兴忙道。
太子闻言略一愣怔,那神情十分复杂。
片刻后,裕兴听到太子说了句“起来吧”。
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待裕兴抬头的时候,太子早已不知去向。
他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一时之间不知该后怕还是该庆幸,只盼这事就此揭过,可千万别再起什么波澜了。
然而事与愿违……
次日晌午,裕兴又出现在了清音寺。
不过这一次,他是得了吩咐来接十方回宫的。
“陛下与皇后都很想念十方师父,特命奴才来接十方师父回宫。”裕兴今日再面对十方时,态度明显比昨日恭敬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