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四人民医院门口有一座“匚”(fāng)字型天桥,横跨一条六车道大马路,上桥和下桥都只有一个楼梯口子。
炎炎夏日,午后近2点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能煎熟鸡蛋,路边的梧桐叶子蔫蔫地垂着,知了在树上鸣叫不停,周围一丝风都没有。
章翎哼着歌儿走在人行道上,打算穿过天桥,去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坐车。
她每周要去费老师家上一堂声乐课,上学时,课安排在周末,放暑假后调到了周二下午。爸爸妈妈觉得孩子大了乖得很,自己坐公交都能搞定,便放心地让女儿独自去上课。
章翎穿一条湖蓝色连衣裙,脚踩小白鞋,背着帆布双肩包,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天桥下。
包里的手机响起音乐声,章翎停下脚步,摸出一台新手机,小巧的白色直板诺基亚,是爸爸妈妈庆祝她考上钱塘五中送给她的升学礼物。
章翎初中时一直没有手机,爸爸说她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是时候拥有一部自己的手机了。
电话是初中好友范欣言打来的,她和章翎一样也考上了五中。章翎接通电话,就听到范欣言有气无力的声音:“翎翎,你知道我打听到五中的校规有多变态吗?”
“嗯?”章翎一边接电话,一边走上天桥,“多变态?”
“女生不能留刘海!”范欣言一阵哀嚎,“说是扎了马尾必须要把脑门儿露出来,我额头这么宽,真要丑死了。”
章翎摸摸自己的刘海,她留着一头短发,问:“那短头发的怎么办?”
“不知道,如果短头发都不能有刘海……”范欣言坏笑,“哈,那你岂不是比我更惨?”
十五、六岁的女孩已经很在意外表,虽然大家都要穿校服,但爱美的女孩子都会在发型上做做文章,比如让理发师修剪出时尚的刘海,有些还会戴上水钻发夹。
章翎不太在乎这些,说:“实在不行,我把头发留长得了,也扎马尾。”
范欣言听到了她这边的环境音,车辆正在天桥下穿行,问:“你在哪儿呢?”
“去上课路上。”章翎说,“今天好热啊,我都快晒化了,你在干吗呀?”
她已经穿过天桥,正准备从另一头的台阶下去。
范欣言说:“我在看《好声音》重播,有几个唱得一点都不好听,还没你唱得好听呢,你怎么不去报名参赛?”
章翎失笑:“我都没看过这个节目,好看吗?”
“好看啊!才播三期,你肯定喜欢。”
范欣言在电话里给章翎科普起来,章翎没仔细听,眼角余光扫到了楼梯上迎面而来的一个老奶奶——花白短发,深色衣裤,佝偻着背脊,右手提着一兜水果,像是橙子。
她走得很慢,没靠左,没靠右,正正儿地走在楼梯中间。楼梯并不窄,可以同时并肩过四个人,章翎便靠右边走,想把左边让给她。
范欣言还在介绍她喜欢的参赛选手,章翎听得心不在焉。
也不知怎么的,那老奶奶走着走着竟歪了方向,向着章翎越靠越近,等章翎反应过来时,已是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哎呦喂。”老奶奶眉头一皱,身子一晃,闭着眼睛就撞到了章翎身上,章翎吓了一跳后赶紧扶住她胳膊,叫道:“奶奶您小心!”
老奶奶手里的那兜橙子掉到了台阶上,袋口没散开,整一兜骨碌骨碌往台阶下滚去。
电话里的范欣言一惊:“怎么了?”
“没事,欣言我先不和你说了,刚差点撞到人。”章翎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她扶稳老奶奶,把手机丢回包里,心里一阵后怕,橙子掉了是小事,老奶奶这么大年纪要是在楼梯上摔跤,那是要出大事的!
章翎关心地问:“奶奶您没事吧?”
老奶奶脸上满是皱纹,掀起眼皮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娃娃头,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小鼻子小嘴,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来,一看就是个顶乖顶乖的好娃娃。
真是作孽——奶奶心道,这样的姑娘哪是小兔崽子能祸祸的?
奶奶想起自己的任务,眼一瞪,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孩怎么回事?走个路都毛手毛脚的,把我水果都撞掉了!”
章翎愣愣的没搭腔,心想分明是奶奶您自己撞上来的呀。
她也不计较,觉得老奶奶可能是中暑了,说了一声“对不起”后先扶着她走上天桥平台,奶奶手指天桥下,语气生硬地说:“你去给我捡上来。”
章翎没拒绝,脆生生地应下:“好呀,那您在这儿等我。”
也没等奶奶回答,她已经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
奶奶右手撑着额头,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眼睛却偷偷往天桥下瞄。
章翎蹦到最后三、四个台阶时,身前有一道影子闪过,她仓促抬头,就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男孩站在台阶下,正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
章翎脚步一顿:“?”
那男孩个头不高,又黑又瘦,头发微卷,发色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浅,身上穿着一件旧旧的T恤衫,不知道是浅蓝色还是浅灰色,已经洗得发了白,左肩那儿还有个破洞。
他的脸也很瘦,额头和下巴上长着一片青春痘,整个人汗津津的,模样不算好看,甚至可说是邋遢,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章翎发现,他的瞳仁像发色一样偏浅,在阳光下是很明显的咖啡色,清透明亮,看着还挺稀奇。
只是,这人的眼神并不友善,周身泛出一股奇怪的气场,在旁人眼里,这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在装腔作势地耍帅,却又欲盖弥彰地掩饰他的紧张。
可惜,以章翎的阅历还无法提炼出这样的观感,她被卷毛男孩如临大敌般的神情唬住了,不知道闹得是哪一出,视线落在他右手上,那兜橙子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下了天桥没有店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报刊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里头摇扇子。
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公交车站在几十米开外,报刊亭后是一排一百多米长的铁栏杆,栏杆后面是这个街区唯一的社区公园。
酷暑季节,别说逛公园了,马路上连行人都没几个,大家都躲在空调间里纳凉。
章翎面对着那黑黑瘦瘦的卷毛男孩,发现周围除了报刊亭里的男人和天桥上的老奶奶,其余一个人都没有。
她没多想,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卷毛男孩面前,绽开一个笑,礼貌地说:“你好,这个橙子是那位老奶奶不小心掉下来的,我来帮她捡,你给我吧,谢谢你啦。”
说着,她回头指了指天桥上,奶奶遥遥地对他们招了招手。
女孩子的声音甜美轻柔,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婉转动听,卷毛似是发了愣,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就在章翎以为他会把橙子交还给她时,卷毛神色倏变,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把橙子往身后一藏,站姿由立正改为稍息,吊儿郎当地抬抬下巴,开口道:“你说是她的就是她的呀?谁给你证明?我告诉你,这是我的。”
他应该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嘶哑难听,和章翎的妙嗓子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报刊亭里的中年男人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场面真是比春晚小品都好看。
章翎惊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这是碰到地痞流氓了吗?
她被卷毛理直气壮的气势唬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怎么是你的呢?这是那位奶奶刚刚掉的呀,她人还在那儿呢,叔叔,您也看到了吧?”
她向报刊亭里的中年男人投去求助的目光,那男人咧嘴一笑,展开一份报纸挡住脸,大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章翎一愣,心想不妙,这两人怕不是一伙的,心里便慌了起来。
卷毛还是把橙子藏在身后,挑着眉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我刚水果店买的。”
章翎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无赖,回头看一眼天桥上的老奶奶,放软语气对卷毛说:“你别这样,这橙子真的是那位奶奶不小心掉下来的,奶奶年纪大了,好像还有点中暑,你赶紧还给她吧。”
“你听不懂人话吗?四眼妹。”卷毛像是万分不耐烦,挥着手说,“别多管闲事,快滚,我没工夫和你扯皮!”
这怎么还成多管闲事和扯皮了呢?
章翎手足无措,心下也起了离开的念头,这事儿的确和她没关系,再耗下去上课都得迟到了。
只是,作为一名生活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好少年,她看对方也就十几岁的年纪,居然这样不讲公德还出言不逊,实在是看不过眼,大着胆子劝道:“我、我没有多管闲事,同学,你、你这样是不对的,别说失主还在,就算失主不在,捡了东西也要交给警察叔叔才对。”
听到那声“警察叔叔”,报刊亭里的男人笑得身子都抖起来了,连着手里的报纸都发出簌簌的声响。
卷毛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瞪眼叫嚣道:“谁是你同学?你少来这套!教训谁呢?什么失主警察?这就是我的!”
他提起那兜橙子晃一晃,语气相当欠揍,“你说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啊。”
章翎心底一片凉,确认自己是碰到了流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良少年吧?
见他小小年纪就烫头染头,是不是早就不读书了?哪个学校会允许学生烫卷发?
章翎从小乖巧懂事,初中所处地段治安很好,所以没有亲身遭遇过校园霸凌,没被校外青年敲诈勒索过,更不可能接触打架斗殴,此时面对凶巴巴的卷毛,她头一回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恐吓。
她脑门上冒出汗珠,双脚不由自主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