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神庙立柱落入祭神室,铺就灿金色的道路,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立在光辉之路尽头,庄严而静穆。
这里空无一人。
……但仅仅是没有人。
洛荼斯想叹气,然而她也只能想想,因为石像是不会叹息的。
没错,此时的洛荼斯就是这尊立在神庙里的石像。
石像所刻绘的神灵,是早已消逝的古文明——索兰契亚神话体系中的河流女神,名为洛荼斯,她自己的名字就是依据这位古神起的。
洛荼斯在石质身躯中困了三天,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到如今的淡定,她已经接受了从现代人变成一尊古代神像的事实。
说穿越成石像似乎也不太准确,洛荼斯心中有某种明悟,神像是自己意识的载体,目前尴尬的状态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只需要时间……和契机。
这时,祭神室外忽然响起缓慢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者正是这座神庙的主祭司,一位总是板着脸的年长女性,她每天固定在这个时间前来进行日常祭祀仪式,从头到尾都虔诚至极,一丝不苟。
女祭司在神像前站定,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祭品台上,洛荼斯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冒着热气的新鲜面包、蜂蜜烤肉、石榴和葡萄酒。
古索兰人认为神灵也需要一日三餐,因此各个神庙的主祭司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焚香,然后端着盘子给侍奉的神灵送早餐。
神像当然是吃不了东西的,于是这些丰盛的餐点在祭台摆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被撤下来分给其他祭司当零食,美其名曰圣餐。
这一祭祀传统的受害者洛荼斯:“……”
她没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女祭司自然不知道面前的神像在想些什么,她放好祭品,退后两步,闭上眼念诵神灵赞歌,这也是每日例行祈祷的内容。
直到面包和烤肉的热气完全散去,变得冷硬,女祭司才结束赞颂,深深行了一礼。
就在洛荼斯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转身离开时,女祭司却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宽容的伊禄河女神啊,就在今日,一位新的信徒来到了我们中间,您是否要给予她踏入此处的荣耀?”
她停顿数息,就好像神像已经回答了似的,转头向门外道:“你进来吧。”
竟然还有人在?洛荼斯有点讶异,她之前明明只听到了女祭司的脚步声,什么时候……
在洛荼斯探究的视线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边走了进来,细碎脚步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轻灵得像只猫。
这是个年幼的女孩,看模样不会超过十岁,她身穿样式简单的白亚麻裙,细而直的黑发将将及肩,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紧张戒备。
女孩仰头看着神像,没有说话。
女祭司肃容道:“这就是你今后侍奉的神灵,祂是一切清水的化身、是恩泽万物的伊禄河女神!艾琉伊尔,你当在此向女神宣誓忠诚。”
艾琉伊尔。
还在打量小姑娘的洛荼斯忽然怔住,因为她对这个名字相当熟悉,又或者说,没有哪个了解过古索兰的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古索兰有记载的历史上曾出现过数位女王,艾琉伊尔不是其中之一,但她的经历堪称传奇之最。
这位王女在幼年失去父母,被继位的叔父以“流淌着罪人之血”的罪名流放到偏远神庙,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可她偏偏活了下来。
不仅如此,艾琉伊尔还踏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带领效忠她的军队回归王城,与当时的王子罗穆尔竞争王位。
她差点就成功了,可惜那奇迹般的生平终结于一杯暗中掺毒的酒。
古索兰史诗这样赞美她:
啊,威严的艾琉伊尔!
你的弓箭镀满诸神辉光,
你的名字令敌人不敢张狂,
你的功绩永传于索兰的边疆,
艾琉伊尔,无冕的女王!
——而此刻,无冕女王还只是个刚被流放的小姑娘,刚失去父母就被剥夺了王女的待遇,沦落到陌生的偏僻之地,这恐怕是她最为迷茫和艰难的时候。
神像对面,眼看着小王女行礼之后不言不语,更没有向女神宣誓忠诚,女祭司不由得加重语气提醒道:“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学童,都必须信仰伊禄河女神。”
艾琉伊尔不为所动,态度沉默而倔强。
这两人僵持了半天,女祭司眼里闪过无奈,表情依旧严厉:“要知道,在你成为女神的信徒之前,是无法在神庙里学习的。你出去吧。”
洛荼斯有心想多看看这位小王女,可艾琉伊尔已经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女祭司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对着神像叨念,大致意思无非是祈求神明宽恕,原谅这孩子的不敬。
不,我不在意。
洛荼斯默默地想。
在残缺的历史记载中,艾琉伊尔似乎并没有信仰的神祇,她不像其他王族一样用神名作为中间名,出征前从不举行祭祀仪式,算是古索兰少有的无神论者。
洛荼斯曾经也是个无神论者——直到她自己变成了一尊神像。
她回想艾琉伊尔方才的表现。
逆着光,那双清亮的灿金色眼眸直视神像的眼睛,毫不避让,好像试图传达什么,又好像有点强忍的委屈,如同被族群遗落、独自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的狼崽。
说心里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可她一尊石像,连动弹都是奢望,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祭司很快离开,走时顺手拉上帘子挡住阳光,将昏暗静谧的祭神室留给神像。
无法通过日光偏移推断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洛荼斯专心从脑海中扒拉和古索兰有关的记忆时,帘子忽然被拉开一角。
小王女去而复返,她在门后探出半张脸,谨慎地观察片刻,才悄悄溜了进来。
她来干什么?
洛荼斯起了好奇心。
艾琉伊尔站在神像对面,只比祭台高一点儿,在神像脚边显得十分渺小。
在没有旁人看着的祭神室里,她仰起脸认真观察着神像,目光一寸寸移动,从基座雕刻生动的水浪到长裙纤毫毕至的衣纹,从象征伊禄河的披帛到用蓝玉髓镶嵌的眼睛。
神像栩栩如生,蓝眸微垂,仿佛在用温和悲悯的眼神注视来者……可她的嘴角却抿得很紧,看不出半点类似笑意的弧度,无喜无悲的冷淡。
是不是在神灵眼中,人类本就渺小而不值一提,即便是被诸神选定替祂们管理索兰契亚的王室,也无法在危难之际得到神明的垂青……
还是说,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明,都听信了叔父给父王母后乱安的罪名,厌弃了他们?
艾琉伊尔深吸口气,模仿女祭司诵念赞歌的口吻:“伟大的河流女神洛荼斯,我在此祈求您的降临。”
她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与生俱来的迫人气势,说着请求的祷词也不卑不亢。
神像没有回应。
无论再怎么惟妙惟肖,雕像终究是石头做的东西。
小王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住,依然固执地望着蓝玉髓的眼睛:“我是艾琉伊尔,索兰契亚唯一的王女,如果神灵真的存在,就请您出现在我面前——”
尾音消散在空荡荡的室内,除此之外只有长久沉默。
艾琉伊尔咬着嘴唇,眼里逐渐积聚起水蒙蒙的雾气,轻轻一眨,两颗泪珠便顺着眼角滚落。
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懂事,明明之前还是被捧在掌心里宠着的王女、这代唯一的王室直系血脉,如今却独自流落到这座陌生的神庙。
父母在她面前死去,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
换成其他孩子,这会儿早就惊慌失措地躲在角落里哭得天昏地暗。
可艾琉伊尔却清楚地意识到,危险如影随形,必须从此刻起就为自己筹划,才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再也回不了家。
她没有放肆哭泣的资格。
小王女抬手擦掉脸上残余的水痕,试图抑制住泪意,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两滴泪水落在了哪里。
忽然,门外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有人正在朝这边来。
艾琉伊尔的目光顿时凝住,她如同小兽般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一个助跑,轻盈地翻过祭神室狭窄的高窗,飞快逃远了。
如果洛荼斯此时能够说话,她一定会叫住小王女:别急着跑啊,那些在外面说笑的是神庙雇工,没有踏进祭神室的资格——你待在这里比跑出去安全得多!
然而她此时发不出声音,就算能,也无暇他顾。
那两滴来自小王女的泪水,不偏不倚落在神像探出裙角的足尖,渐渐渗入晶莹光润的大理石。
可它们带给洛荼斯的并非水珠的凉意,而是一种奇怪的温热感,从脚尖迅速蔓延到全身,令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等等,闭上了眼?
穿越后的第三天,洛荼斯终于从神像束缚中脱离,做出了她在古索兰契亚的第一个举动——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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