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山国家森林公园。
持续数日的绵延春雨过后,水雾滚滚,天地间只剩黑白两色,美的宛如一幅山水画卷。
氤氲水汽顺着干瘪树枝滑落,敲开满地枯黄,露出几丝明亮新绿。
这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然而同样破土发芽,有的画面却很惊悚。
山顶清源观后面有块元宝状巨石,站在那能俯瞰大半个清源市,紧挨着巨石,是当地人几乎都知道的小英雄梁墩墩之墓。因为刚过完忌日没几天,摆满五颜六色鲜花和各种祭品。
此刻,鲜花簇拥的坟顶,钻出只白嫩小手。
坟前站着个白胡子道士,他表情复杂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仿佛坟里钻出来的是朵蘑菇。
白嫩小手就像无数此时无数吸取足够营养的草籽,趁着这场春雨,努力挣扎着,终于,被雨水淋透的泥土塌陷,露出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再接着,一个女娃娃爬了出来。
女娃看上去大概四五岁,两个小揪揪扎着依稀还有点粉红色痕迹的蝴蝶结,同样快看不出本色的古铜灯芯绒棉袄,下面蓝色粗布棉裤,标准的上个世纪打扮。
她的长相,和斑驳墓碑上的黑白遗照一模一样。
梁墩墩没注意这些,她是个爱干净的孩子,赶紧甩掉头上和身上的泥土,在这才惊讶看向坟包。
为什么会在土里?
谁把她埋了?
然后,差点委屈地哭出来。
前几天幼儿园老师讲完种植知识,号召小朋友踊跃谈听后感。
小朋友们有的说要种很多很多美丽的花,让世界更美丽,有的说要种地瓜烤了请大家吃。
作为班里最聪明懂的最多的,轮到她时,她给出个非常远大的回答。
种小孩!
种很多很多小孩,长大了当科学家当工程师,为祖国建设做贡献。
她还当场发出非常诚恳和自我牺牲的邀请,谁先第一个被埋,送三颗水果糖。
小伙伴被这个远大理想震惊的一脸崇拜,好几个举手报名。
所以老师为了彻底纠正她的错误,把她给埋了?
可明明下课她和小朋友挖坑准备做试验时,老师制止并教育了。
梁墩墩看向四周,没看到老师,看到了白胡子道士,犹豫下,不确定喊道:“清源道长爷爷?”
这位住在道馆的爷爷老了很多很多,差点没认出来。
清源道长欲言又止,僵硬挤出个笑,点点头。
对于梁墩墩来说,可能只过了一个晚上,可人间世,已是七十年后。
七十年,清源市还叫清源县,一个疯子拿着菜刀不知怎么溜进了幼儿园。
老师正准备午饭正好没在。
危急时刻,梁墩墩勇敢站出来,提出玩游戏骗走疯子,用小小的生命保护了数十名小伙伴。
乡亲们哭的肝肠寸断,她还不到五岁呀。
随后经过梁墩墩父母同意,埋葬之地从祖坟改成山顶,一来老人说那里风水好,二则能看到小伙伴,希望小英灵不孤单。
没人知道,破败的清源道馆数百年前,有个让江湖色变的名字——驭魂派。
好巧不巧,元包状巨石是最后一块养育活死人之地。
唯一的传人清源道长因为特殊时期背景去省城参加思想改造,等回来一切都晚了,尸体已经孕育。
活死人,表面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力大无穷速度其快,甚至可以刀枪不入,活生生的杀人机器。
而门派驭尸秘术早已失传,一旦危害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清源道长肯定会想法阻止。
然而梁墩墩只有四岁多,又是舍己救人,中断孕育等于再死一次。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梁墩墩事迹深深感动了全县全省,甚至上了国家报纸,要不是特殊年代不允许,众乡亲估计要盖个庙供起来。
如果清源道长敢挖出来换个地方买,乡亲们绝对会先把他这个封建欲孽给埋了。
按照门派记载,活死人百年方可孕育成功,不知道什么原因,梁墩墩提前了整整三十年。
七十年过去,清源道长其实已经不怎么担心了。
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活死人再厉害,还能打的过飞机大炮?
他现在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如何开口。
死了几十年复活太荒诞,成年人短时间都不一定能接受。
然而他多虑了,酝酿的话刚开个头,梁墩墩便恍然大悟:“原来我睡了那么久?”
孩子对死有不同的理解。
妈妈告诉过梁墩墩,死,就是睡着了,睡很久很久。
至于七十年世界的变化,更不是事了,梁墩墩一脸关心发问:“清源爷爷,现在百姓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了吗?”
这话来自幼儿园老师。
国家会来强大,百姓们的日子也会来好,解决温饱只是最简单的目标,用不了多少年,将会迈入科技新时代。
清源道长差点哑然失笑。
四岁孩子的世界清空无边,是本充满幻想色彩的童话书。
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梁墩墩松口气,被老师惩罚可是很丢人的事,想了想继续问:“我的朋友们没事吧。”
“没事,好着呢,一把年纪了,每年祭日都会来看你。”清源道长也松口气,“爷爷先送你回家,你的弟弟,等你很多年了。”
七十年过去,梁墩墩父母自然不在,她的双胞胎弟弟梁正清,今年七十四。
也是唯一知道梁墩墩存在的人。
活死人太过惊世骇俗,清源道长一直保守秘密,直到几年前,他才告诉梁正清。
按照时间算,等百年后梁墩墩复活时,大家应该都不在了,想着让梁正清提前安排好后人。
刚才发现有苏醒痕迹,感激激动地给梁正清打电话,接听的人自称梁正清孙子,说爷爷出去遛弯忘记带手机。
清源道长知道他,明星嘛,手机上经常刷到。
雨后山路湿滑,行人寥寥,雨雾依旧凝而不散,遮住远方城市的高楼大厦,只能看到未被岁月改变起起伏伏的熟悉曲线。
梁墩墩感觉完全没啥变化。
道长爷爷说的很多名词她理解不了,不过两人算不上很熟,一个懂事的孩子,不能问太多。
一直到山下。
梁正清几年前重新修缮祖宅,从京城搬了回来,对外说落叶归根养老,其实真正原因,清源道长知道。
虽然驭魂派只剩自己,但清源道长恪守门规,他现在算半个活死人,不能方便故人家。
来到门前再次拨打电话,还是那个明星孙子接的,这次换了个说法,爷爷回来了,可能去洗澡了,语气听起来还有点不耐烦。
秘密只有两人知道。
清源道长想了想,指指门口:“敦敦,爷爷就不进去了。”
他的任务算完成了,其他事,自有梁正清处理。
梁墩墩现在有点懵。
她完全不认识家了。
明明山还是那个山,为什么山下全变了?
梁墩墩忍住不安,保持礼貌挥手告别,走进陌生大门脸贴在墙上,等听到道长爷爷走远,又走了出来,走向门对面的河边。
门对面贯穿村子的小河,变宽变干净变好看了,可河边没了野草野花和各种野果,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不知名的灌木。
唯一熟悉没变的,是那边半边悬空的三角形大青石。
听村长爷爷说,这块石头和泰山上什么观日出的可像了。
大青石因此被赋予了一层神秘又神圣的光环!
作为孩子王,最中心的位置属于梁墩墩。
梁墩墩没学过物是人非或者近乡情怯的词语,可她此刻感觉心里有点空,一股从未有过,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情绪让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想爸爸妈妈,可爸爸妈妈去土里睡觉了。
要睡很久很久。
大青石实际也变了。
梁墩墩记得,因为她和小朋友整天爬来爬去,上面滑溜溜的,老人说,这叫包浆,可现在,不知道多久没人来过,蒙了层厚厚的灰尘,石缝里长了好几棵枯草。
小小的人儿茫然站在原地。
这时,急促脚步声忽然传来,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头从旁边胡同跑了出来,说是跑,其实也就做出跑的姿势,他太老了,老的已经跑不动。
很快又跑出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面相憨厚,女的则相反,看着有点凶。
男子一脸无奈:“爹,您跑什么呀,我们这不是和你商量嘛。”
面相凶悍女子看起来有点生气:“爹,不是我说你,那是你的亲孙子,老刘家唯一的独苗,出国需要钱,你不出钱也就罢了,怎么能把钱给外人用呢。”
老人被这句话激怒,颤巍巍扭头吼道:“什么外人?梁墩墩她是外人吗?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假,但她已经不在了不是。”凶悍女子似乎感觉这句话不太好,看看周围,换了副语气,“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啊,平常祭日,你说买啥就买啥,我们啥都没说过是吧,但成立奖学金——她弟弟那么有钱,轮不到你呀。”
老人气呼呼摇头:“她弟弟是她弟弟,算了,我不给你说,我的钱,我说了算,我这就.......哎哟!”
这一说话忘记看路,腿绊到拐棍上,晃晃悠悠一屁股蹲在梁墩墩身边。
梁墩墩想都没想,赶紧想把人拉起来:“爷爷,您没事吧。”
老头摔的不轻,龇牙咧嘴摆摆手,见是个孩子,咧嘴笑笑要说什么,然后,抬头看清梁墩墩长相,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忘记了疼,使劲揉眼再揉眼,像梦游般呢喃出两个字:“墩墩?”
七十载岁月,童年到垂垂老矣,样貌变了,声音变了,可语气,依旧是那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