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焦塌,屋宇倾覆。
浓烟从尸野之中升起,四下空荡,寂静如拔舌地狱。
唯有一人坐在烧成焦炭的残垣废墟上,身形疏朗挺拔,满身清气,如朗朗明月耀映青竹。
他翩飞衣角上,原本象征着圣洁与仁爱的莲花沾染上浓黑的污浊,长袖滑落,露出分明腕骨,修长双手合掌捧着一个玲珑木匣,里面装着森森白骨。
国师袍圣洁端凝,不泄露一丁点儿多余之处。衣扣顺着宽阔胸膛一路紧扣而上,裹至突兀喉结之下。
男人穿着一身白塔莲花,容颜俊朗,在这奇诡景象中简直近妖,望着手中白骨,双眸浸润满足笑意。
窗沿“啪”的一声,鹤知知呼吸微滞,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暖风徐徐,是睡前没支好的窗扉发出声响。
粉色花瓣从窗外乘风而入,飘飘摇摇坠落到唇边,鹤知知翻身爬起,从唇瓣上摘下花瓣,拉开门扇。
屋外有婢女守着,见她出来,忙福了福身迎上:“公主。”
“国师呢?”鹤知知任人给她披上外袍,一边问。
“在院外候着,已有半个时辰了。”
鹤知知曼步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种了关山樱,四月暖风一过,花瓣簌簌而下,从人的发梢间穿过,触过肩头,在地上铺开一层重重叠叠的淡粉。
鹤知知裙摆逶迤,走到院门外,花树下果然站着一个清朗俊逸的男子。
他乌发落在背后,并未挽成男子常见的发冠,只在额间戴着一枚坠饰,映得双眸如星。
他看见鹤知知走来,长睫微抬,在她面上一扫,又迅速落了下去,静立不动,仿佛比他身后那棵花树还要寂静端凝。
他身边跟着一个小童,脑后扎着圆髻,弯腰给鹤知知行礼,眼中却有隐约倔强忿色。
任谁被晾在外面半个时辰,也不会好受。
更何况,国师本来身份尊贵,若不是迫于这公主的强权,根本不会来这里。
鹤知知径直跟国师打了声招呼:“睢昼,你来啦。”
睢昼沉眉凝目,没有应话,在旁人眼中,显然是这两人不大对付。
鹤知知让睢昼同自己一起进了院子。
这是公主别院,在宫中一处夹城中。花木繁多,在这芳菲春月,处处弥散着暖暖香气。
厅中摆着一张长桌,睢昼在桌边端坐,微微垂首,替鹤知知讲解经法。
如此习惯已经维持数年了。
自公主及笄之后,便常常称自己心悸不安,非要国师亲自诵经才能好些,于是只每隔七日,便要将国师召来讲经,在她房中一待便是整整两个时辰,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可公主每晚都睡得安宁,甚至白日里若无人打扰,也能卷着被子睡上一两个时辰,实在看不出她自述的那心慌脆弱模样。
更何况,此时国师漫谈深言大义的声音如玉落水中,禅理自现,便是一字不识的莽夫听了也要心向往之。
公主殿下却只支着腮帮,在一旁倦倦地吮着绒丝糕,一点也看不出沉迷教义的模样。
谁都知道,什么传习讲经,只是借口而已。
随便找个由头,便能将国师拘在屋子里一整日,整个金国上下,也只有这位最受宠的公主才能这般肆意妄为。
国师大人并非凡俗之人,他诞生之时天边辰星齐齐闪耀,被预言为前后三百年再难得一见的超世之才。
他长大后,也果真应证了此番预言,如今整个大金,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智慧的人,理应当做瑰宝玉石一般,高高捧在鹅绒垫上。
可公主殿下行事骄纵,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劳烦打扰国师。
只可惜,金朝如今大权是由皇后执掌,公主殿下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谁又敢违背她的决定?
哪怕国师大人身为世间不可多得的瑰宝人才,也只能委身于此。
门外偷偷探头的年轻婢女打量了长桌边两人好几眼,才小心地缩回去。
她一面替国师大人觉得不值,一面看着那两人坐在也处,又忍不住悄悄激动。
国师不能娶妻,却生得如此姿貌,好似月宫中的仙人降到世间一般,也难怪公主会起了邪念。
只可惜,能觊觎却不能得到,只好天天将人捉到宫里,哪怕放在眼前看着,也算一种安慰。
此情,真是太过缠绵!
比话本还要感人得不行不行的。
屋内,鹤知知咬下一口绒丝糕,闷闷盯着睢昼。
自打胎穿到这里,当了这个公主,如今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来,她总是做一些怪梦,梦中总是焦炭废墟、国破恨别的场景,还有穿着国师袍却手刃生灵的男人。
梦中的细节十分具体,真实得好似亲眼所见。
一位资质千年难遇的国师,本应成为人间璀璨明珠,却一朝被恶女欺压强迫,坠落红尘炼狱。
失了贞洁,失了佛心,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毁去,他恨极恶极,转念成妖魔,不仅亲手斩杀了那恶女,还利用国师身份窃权覆国,带给人间生灵涂炭。
梦中的国师,便是睢昼——如今这一任的国师,她眼前的青年。
她与睢昼自幼相识,眼见着他从一个玉雪孩童逐渐长得越来越像梦中的模样,便深深明白,那个反复的怪梦,其实是个预知梦。
于是从幼时起,鹤知知便牢牢地盯着睢昼,心里偷偷提防、时时注意他是否依旧一心向善、佛心清澈,谨防他走向歪门邪道。
那几年还算顺遂,睢昼果然展现出惊人才华,一心扑在经卷上,并无其它异常。
但鹤知知并未因此放松。
及笄后,她反而愈发警惕。
年幼孩童毕竟对男女之事无甚感触,但如今睢昼已经长大成人,想必那梦中诱人坠入深渊的恶女也很快就要出现。
身为公主,鹤知知有这个义务,不让睢昼被那梦中恶女所诱,祸乱朝纲。
再者说,鹤知知和睢昼自幼相识,也不忍看他落到梦中结局那般田地。
所以鹤知知自告奋勇,主动担起监管之责,想尽办法督促睢昼一心向善。就如一个心怀远大抱负的果农,含辛茹苦地守着小树苗,希望他莫要长歪。
她这样辛苦,也算是尽了些许对大金的责任。
鹤知知其实也很清楚,自己对睢昼的看管实在是有些紧,外面偶有风言风语,说她手段霸道专横,辜负皇家公主娴静名声。
可是她的这一番苦心,实在无法对外人说明,只好先担着这骂名。
只要这一劫平稳度过,她自能将自身洗清。
鹤知知腮帮动来动去,将绒丝糕的最后一缕甜味吮去,目光依旧盯着睢昼,很是深沉。
许是落在脸上的目光太过直接灼烈,睢昼便是雷打不动的心境,也难以顶得住,余光往鹤知知轻轻瞥去,翻动书卷的手略停了停。
长袖微卷,露出一截如玉腕骨,与梦中映着月光的模样如出一辙。
只是,此时这双手捧着的是清香经书,梦中却捧着女人的头骨。
鹤知知凝望他的手腕,眼神复杂纠缠,眉心紧蹙,不知想到何处,忍不住轻啧一声。
“公主可是有不认同之处?”他轻轻放下书卷,端坐的脊背清朗如竹,问话声淡淡的,自带骄矜气度。
“啊?”鹤知知被他问话,摆了摆手,“没有,国师讲经讲得甚好。”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
“哦。”睢昼应声,或许是他常年浸润在高塔云端,嗓音凉凉的,目光也是凉凉的,“既然公主不是对经文不满,那便是对我有所不满。”
那倒也不是。
鹤知知摸了摸脸颊,只得又转口道:“好吧,其实我的确对经书有不解之处。”
她垂眸一看,见睢昼的手指正搭在某处经文上,猜想大约方才便是讲到此处,于是信口道:“你方才说,‘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觉得不对。”
“哦?”睢昼依旧以那凉凉目光看着她,缓缓抬起衣袖,手指也跟着落到了书页上角的另一处,眼神也跟着移动,“可我方才讲的是这一句。”
那一句写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是吗,哈哈,哈哈。”鹤知知干笑两声。
睢昼静静望她一眼,似是不大高兴,收起书卷,抽开拉绳仔细系好,从长桌边起身。
“这就要回去了吗?”往常都要待满两个时辰。
鹤知知试图挽留,睢昼神情冷凝,半边侧脸如月一般掩在垂发后,并不搭理。
鹤知知上手拽住人的腰带,要强行留他下来。
睢昼一顿,垂眸凝着自己的腰带,沉声问:“公主既不听经,又不信佛,留我作甚。”
鹤知知确实并不信佛,之所以每隔七日叫他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他每周的确有念满两个时辰经而已,这样有助于他稳定道心。
“你念你的,我虽不听,但也可以解闷嘛。”
清朗如月的国师,竟被人当做解闷的玩意儿,睢昼不露声色,身后的小童却咬了咬牙,眼眶也红了。
公主此番行径,实在是太过分。
鹤知知却还有更过分的。
睢昼想要拂开她,她却执着不放,睢昼似是忍耐道:“公主不听,我又何必读。留我在此无事可做,岂不让公主更加烦闷。”
“怎么会无事可做?”鹤知知铁了心要留他待满时辰,免得坏了习惯规矩,下次他又要找借口提前离开。
鹤知知目光四下一扫,扫到桌上一盘核桃,道,“那你剥核桃,什么时候剥完什么时候回去。”
偌大公主别院,会差一个剥核桃的下人?
公主殿下再尊贵,也不能把国师这样消遣。
睢昼身后的小童气急起来,不管不顾撞了上去,想要抢回自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