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的青梅也是反派么?◎
揽仙城,冬月区。
六月雨季,长街寂寥,水汽蒸腾。
一把油纸伞破开茫茫雨幕,远远地从街的那头走来。执伞的人走走停停,近到一家支着的面摊跟前问路:“老人家,请问仙林馆怎么走?”
提防灵兽打搅买卖的大爷抬眼,只见伞下是个年岁不大的女修。
一丝不苟地簪着发髻,额间带白色抹额,垂下来的刘海堪堪盖住眼睛。
天气湿漉漉的,她的眼神也带着雾气。
穿一身朴素宽大的灰蓝深衣,显得清瘦飘逸,颇有修士风采。
“道长,你这是第三次问路了,还没找到么?”
女修原本的清冷神色变做羞愧。
仙林馆,是仙林宫为参与七大仙门组织的宗门大比——七脉争锋的弟子准备的临时住所。
出于安全的需要,仙林馆有意隐瞒位置,所以指路法器和卜卦算不到,地精不喜欢雨天,大概率也不肯现身。
她向来方向感不好,容易迷路。
“这雨下得太大了,不如就等雨小些再去寻路吧,来碗面暖暖身子如何?”大爷极力推荐。
从东洲千里迢迢的奔波赶到揽仙城,加之来势汹汹的潮气顺着四肢蔓延,确实叫人觉着疲惫。
鱼阙收伞钻入面摊,要了一碗骨汤面。
大爷手脚麻利,面很快就来了。
鱼阙正要吃点暖暖身子,突然看见有一个穿着橙黄裙子被大雨浇透的少女以手遮头,蹦蹦跳跳地从长街那头跑来,也钻入面摊躲雨。
大爷招呼她来吃面,那少女没摸到荷包,有些窘迫地将目光移向别处,摇摇头。
鱼阙放下筷子,看了眼卜卦剩的铜钱,转头向面摊大爷再一碗面,请少女一起吃。
“诶?可以吗?”
浑身湿透的少女大大咧咧地挤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惊喜:
“谢谢谢谢!道长真是好人,我出来太急忘记带钱了,一会我朋友来我让他们把钱给你。”
“不必,举手之劳罢了。”
鱼阙用了个术法,帮她烘干衣物。
少女相貌精致,举手投足间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冒失,很是可爱,她又是一阵道谢后,开始扯开话篓子:
“道长这个打扮,是玉柱山仙林宫的弟子吧?最近揽仙城不太平,多亏仙林宫的道长们积极救治,大家都是人美心善的大好人呐!”
鱼阙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很少有人会带着开心又亲近的语气和自己攀谈,略微不自在地附和几句,又问:
“雨下得这样大,你为何一个人在外面游**?”
“……都是因为那个坏家伙,他做什么我都不放心,所以我跟着出来。”
少女语气懊恼得不得了,“走到半路伞被风刮走,还把他跟丢啦。要不是遇上道长你,我恐怕回去后得发好一阵子烧。”
“他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啊,气死我了!”她恨恨地说道:“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原来是和喜欢的人吵架了。
鱼阙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道:“近来中洲不太平,尽量别在坏天气时候出门。”
“难得举行七脉争锋呢,有那么多仙门弟子和散修聚集在一起,这儿可比其他地方繁华好玩多了,听说还有节日庆典,都怪这坏天气。”
少女嘟哝着也埋怨坏天气。
揽仙城作为魔洲进入中洲的要塞,假若天师封印松动那必然是首当其冲,为了守护中洲,城内聚集了很多散修高人坐镇。
不说是七脉争锋期间,平时此地多有七脉子弟也是正常的,不少人入世修行首选在此地,可惜雨下得这样大,冲散了往昔的热闹。
正说着,面端了上来。
少女估计饿坏了,往嘴里大塞一口,腮帮子鼓鼓,吸溜两三筷子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人家名字,窘窘地问:
“和道长聊了那么多,还不知道道长你怎么称呼呢?”
“鱼阙。”
“我叫白珊!”
少女继续低头大吃一口面,动作突然顿住,眉间泛起疑惑,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止了话头。
气氛莫名冷却了。
鱼阙低头安静吃面。
面汤寡淡,但在这样湿漉漉的天气里吃一碗还是能够驱走身体的疲倦和寒意
雨天吃面是她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突然之间由雨声带入沉思的鱼阙顿住筷子,往事才浮上心头,耳边突然之间就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对话。
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发现她并没有开口,依旧在安静的吃面,但那古怪的对话在耳边越来越清楚:
【“鱼阙?不就是那反派早死的青梅吗?”】
【好像是的。】
【“我记得她的设定好像也是反派来着?不可能吧,她人还挺好的……”】
【凡事不能只看外表。反正她死得早,你不会介意吧?】
【“我记得剧情里反派没有说喜欢她吧?她的出场好像不多啊?”】
【没说过,这人就是个配角罢了。】
【“配角?真是配角也还好……她也是来参加七脉争锋的?还是得小心提防些,青梅竹马这个东西不好说,万一他们两个闹出什么来……我这些天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你努力了啥?跟着他这么多天,好感度是一天没涨,还越来越差。好感度没提上去之前不会有追妻火葬场。】
【“说起来那家伙真是油盐不进,主角团在的时候还能收敛些,私下里只把我当挡箭牌了,是真的挡箭牌啊!他都不稀罕救我的,怎么其他女主就……她是不是在看我?”】
什么反派?什么追妻火葬场?
在师门里向来被嘲笑老土木讷的鱼阙嚼了嚼面,心想这也许是坊间新流行的俏皮话,她听不懂也正常。
不过,这奇怪的声音是?
揽仙城里聚集的异人很多,能将擒来的灵兽封印于识海里交流,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
鱼阙一边吃面,一边找补,既然不认识,那还是不要多嘴问些不该问的罢。
白珊见她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语气讪讪:“鱼道长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有些出神的鱼阙移走视线扯开话题:“你不是修士吧?不要单独出行,揽仙城最近不太平。”
“好。”白珊乖巧地闭上嘴。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鱼阙吃完了自己的面。
她用卜卦的铜钱跟大爷结了账,拿起伞,想了想,把伞留给白珊。
“伞上有我的术法,可保你平安,你拿着快些回去吧。”
鱼阙起身,打算继续赶路。
“鱼道长,你要去哪里?”
白珊看着她,问。
“仙林馆。”
她挠了挠眉毛,有些窘,“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找到路。”
白珊连忙说道:“仙林馆我知道,不如我送道长你吧,也算还了你请我吃面的人情。”
*
拗不过热情少女的好心,鱼阙便答应了她的请求,一路上,这个刚认识的小姑娘一直在叽喳地问她有关于仙林宫的事情。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仙林宫很好奇。
“道长什么时候拜入仙林宫的?师从何人?”
“我么?大概是二十年前?”
鱼阙耐心地回答,“我拜入仙林宫十二峰之一的草台峰,师尊是仙人言钧天尊座下奉仙童子之一的雪浪道君越碎稚。”
修士的寿命比凡民高出很多,相应的,发育在灵根形成阶段也格外缓慢。
鱼阙长到现在只相当于凡民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算不得高,无害的程度用她师姐的话来说就是板着一张脸都没人会觉得她在生气。
“是那位精绝药毒的雪浪道君?”
小姑娘眼睛亮了又亮,“不知雪浪道君待弟子如何?”
雪浪道君越碎稚,药毒之法冠绝天下,修为以达小圆满后期只消一个机缘就能突破大圆满羽化成仙。
但不知道为何,这位雪浪道君迟迟不肯寻飞升之法,徘徊在世间。
他平日里镇守草台峰,为人和善,但对弟子要求很高,批评起来严厉且不留情面。
提起师尊,鱼阙便回想起自己这二十年在师尊手下挨的骂,沉默了一会:
“师尊有时候很好。”
雪浪道君威名远扬,但到底并不像世人传颂那样,对待弟子总是太过严厉。
仙林馆离面摊算不得太远,鱼阙被新认识的朋友带着,穿过两条狭长的巷子,到达隐蔽角落里的一扇挂着仙林宫青木旗的门前。
“那道长,我先回去啦!”
使命送达的白珊挥手对她道别,而后拿着伞蹦蹦跳跳地走进了雨幕。
【宿主想拜入仙林宫么?】
【“有何不可,反正有那个东西在手,拜谁都可以吧?况且仙林宫是木灵根,药奶双修,学来自救也不错。”】
【我看你就是别有用心。】
【“嘻嘻……”】
六洲有七大仙门,分别是金灵根的金光洞、木灵根仙林宫、水灵根青鸾阙、火灵根蘅苍门、土灵根白骷殿、风雷灵根的云涯洞。
最特殊的是妖洲的东皇殿。
他们不进入人族的宗门,灵根分化不细。
因为灵根混杂多样性,所以妖洲的东皇殿弟子流派繁荣活跃,也是中洲门派里的中坚力量。
鱼阙听着少女古怪的对话离自己越来越远,朝白珊离去的背影的皱了一下眉。
这个女孩给她的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气味……也不太对劲。
可她确实是凡民,没有修为。
心里虽然奇怪,手上还是摘下了草台峰的腰牌刷开仙林馆的门。
罢了,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得找师姐汇报。
仙林馆是个很大的宅院,隐在市井,却幽静怡人,颇为雅致,简直与仙林宫大御所别无二致。
这仙林馆的主体仙林宫乃是依托于玉柱山建立的中洲七脉之一。
玉柱山木系灵气充沛,孕育众多灵草,弟子是以修医、药、丹三个方向为主要修习技能,木系术法为辅,剑修能做到自保就够了。
兼修毒、剑术二法的峰头只有两个,便是鱼阙所拜的草台峰和鹏程峰。
虽然不怎么能打,但仙林宫弟子靠着强大的医修和毒修技能吃遍中洲,人族六洲林立的诸多医修宗门也大抵是从仙林宫分化的。
多亏了勤劳的仙林宫同门的细心打理,仙林馆内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鱼阙穿过弯曲的花园造景,正欲用玉简发消息给师姐追萤,突然在一处廊桥的拐角听到了她的声音,似乎正在和师兄弟们闲聊:
“……昨天收到弟子报告,说某处又有驯养的灵兽发狂。还是那样的糟糕,在被杀死之后,黑雾会把灵兽的皮肉吃得一点不剩。”
廊檐下水珠成串,雨幕交织。
身为正道修士的仙林宫弟子对如今的形势担忧得不得了,经常挤在一起讨论中洲发生的大事。
“应该是魔洲的术法,肯定不会出自人族修士之手,不然就太邪门歪道了,谁愿意冒着被七大仙门追查的风险炼这种邪术?”
师姐的声音里也带着苦恼:
“是啊,但眼下没办法提取上面的附着物回去请师尊鉴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和师兄弟闲聊的师姐追萤眼角余光看见了站在廊桥那头的鱼阙,脸上的忧愁转变为喜悦,冲她招手:
“在那里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师姐。”鱼阙恭敬地上前,对面前穿着火红玄女绛的女修作揖。
此人名为追萤,是鱼阙的同门二师姐,长得美丽冷艳,一双稍微上挑的眼睛好似凌厉的蛇。
她的外貌漂亮,手段更好看。
能拜入师尊座下的都不是善茬,见识过她手段的鱼阙对师姐很是敬佩。
“这位是……?”
其他几位同样穿着仙林宫弟子服的人都觉着前来作揖的鱼阙面生。
也不怪他们不认得她,自拜入山门后,鱼阙长期关在草台峰里修行,不经常和仙林宫其他峰的人走动,其他峰头的弟子不认识她也正常。
“我草台峰师尊座下嫡传小师妹,鱼阙。”
“我师妹回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
师姐当然知道鱼阙是什么德行,人一多起来,非必要就不说话,像个呆鸡木鱼,所以直接扯着她回了备好的房间。
将房门关上后,给鱼阙倒了杯水,问:
“你这东洲修行的半年,如何?”
魔洲的天师封印近些年来有松动的嫌疑,中洲大陆各地都有魔怪逃窜作恶,为匡扶正义光复人间,七大仙门纷纷派弟子入世修行,降妖伏魔。
作为仙林宫草台峰嫡传之一的鱼阙自然也该为降妖伏魔贡献力量。
可半年前辞别师尊后,她没有像其他师兄弟一样去揽仙城或者其他多受影响的地方,独自踏上向东的修行。
若不是七脉争锋开赛在即,想必她会扎根在东洲不回来。
“还行。”
鱼阙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法器,打开,两片缠绕着黑雾的鳞甲自法器飞出:
“东洲多地也有灵兽不知名原因发狂,这是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鳞甲,想着等争锋结束带回仙门请师尊鉴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中洲就出现了有灵兽莫名其妙发狂攻击人的情况,没法净化或者驱散,感染宿主一死,躯体很快会被一种诡异的黑雾吞噬,什么也不剩。
追萤很惊讶地看了看那两片鳞甲,赞许道:“你做得不错,事不宜迟,你把鳞甲给我,我带回仙门请师尊看过……你一个人参加七脉争锋没问题的吧?”
鱼阙点头。
“那行,我就先回仙门了。”
追萤将法器和鳞甲收了起来,“有什么疑问可以请教其他师兄弟们。”
附着黑雾的鳞甲对他们研究黑雾来历非常有帮助,为了遏制这种东西在中洲作乱,七大仙门必须尽快找到解决之法。
追萤临走前不忘回头叮嘱鱼阙:“你拜入我草台峰刻苦修炼,药毒学得不错,但是七脉争锋擂台上不免要用刀剑,趁没开赛去商行买把称手的,切勿令草台峰蒙羞。”
虽说鱼阙药毒双修颇具天赋,很得师尊赏识,但她没有本命剑,也不怎么展露过自己的剑修如何。
所以追萤觉得她剑修并不算精通。
她此前一直拒绝露头参与宗门的任何比赛,自然不知道七脉争锋上,剑修分数占比很高。
追萤走后,鱼阙自觉翻出几本剑诀来看。
房内也有备用的剑,她挑了几把来试,都不称手。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搅得人心烦意乱。
望着那雨,鱼阙没了看书的心思,半片猪肉似的倒在**。
那两片鳞甲,是她重游东洲在故地太行鱼氏宗门的废墟上,击杀了两只有点灵智的鼠兽母子获得的。
她没告诉师姐,这两只鼠兽身上掉下来的两片鳞甲,是那个东西的鳞。
生得细长且怪异的……被锁在月夜境里的鱼。
鱼阙自己起初也很诧异,太行鱼氏已经在那场屠戮里被毁得什么也不剩了,它不可能还存在。
但曾经身为鱼氏少主的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鳞甲就是它身上的东西没错!
可……
她是没办法判断真假,只能希望师尊尽快查明那黑雾的来历,再帮她鉴定这究竟是不是它的鳞片,好叫自己有一个顺藤摸瓜的方向。
鱼阙思来想去,伸手拍拍脸,努力将东洲的事情赶出脑子,告诉自己,现在要紧的是好生歇息准备七脉争锋。
草台峰在仙林宫里算不上是人丁兴旺,但师尊座下其他师兄皆是精英,师尊既然收她为嫡传,那她自然不能令师门蒙羞!
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打了几个卷儿,雨声簌簌,一缕黑色的雾气轻飘飘从窗外逸过。
拥着薄被才打算小憩的鱼阙立马翻身下床,穿衣抄起一把伞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