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问你,“爱是什么?”
你对我说,“爱就是我和你。我会爱你,一直一直。”〗
渊绚写到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令她握笔的手顿了顿。椅背上重量增加,有人俯下身来,白色的发丝滑过她的肩头垂坠而下,和她粉紫色的头发混杂在一起,呈现出斑驳的色彩。
像是轻柔的流水潺潺而过,她听到了对方的笑声。
“又在写东西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停在信纸上,黑色的指甲让他的皮肤看起来近乎苍白。
渊绚的视线短暂地略过他的手指:“是的。”
拿起信纸,他看得很认真,就好像一个一个字地读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放下。
头顶传来了些许暖意,白皙纤长的手指轻缓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是要寄给出版社的稿子?”
渊绚垂了垂眼睑,轻轻地摇头。
“是写给哥哥的信。”
在她说完之后,对方低下了脑袋,从身后亲昵地贴着她的面颊,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另一个人的气息拂着她的皮肤,只要稍稍侧头,渊绚便能看到他苍白漂亮的侧脸,长长的睫羽略微敛起,脸上的神情神情几近朦胧。
他附在渊绚的耳边说,“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身边。就算不写信也可以,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虽然他是这样说,并且也真的是这样认为。但渊绚一直都很清楚,她的哥哥并不是他——并不是她身后这个名为“涩泽龙彦”的青年。
因为她和涩泽龙彦之间,从来没有过关于“爱”的对话。
渊绚和涩泽龙彦成为“兄妹”是在两年以前,在他们成为兄妹之前,渊绚生活的地方是横滨的一所孤儿院。
让她离开孤儿院的契机是一封信,一封原本写给她的哥哥,却再也不可能被她的哥哥看到的信。
渊绚把它投给了一家报社,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这封信,因此她获得了她的第一笔稿费。
但是后来渊绚认为,她的作品能被刊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和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
那时正值大战的尾声,人们迫切地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悲惨的战争。渊绚那封以孩童视角展开的,讲述了在大战期间一个普通小女孩的生活的信,刚好戳中了许多普通人柔软的心。
报纸发行后,报社的编辑和田带着她的稿费和一些读者的来信拜访了渊绚的住处——横滨的一所孤儿院。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常年表情冰冷的男人,但面对报社编辑的来访,他的表情产生了一点点柔和。当天中午,和田被邀请留在孤儿院和孩子们一起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和田一直在观察着他这次拜访的对象——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粉紫色头发,垂着脑袋看起来听话而又安静。
和田想起了主编交给自己的任务,他这次来的目的并不只是送东西,在这个极为特殊的时间点,他们也收到了一些从缝隙中流露出来的消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战争带来的伤痛却不会一同结束,它们会长久地扎进人们的心中,成为需要时时抚慰的伤疤。
文字、语言、歌声,都能成为抚慰它们的工具。那封信刊登出去后收到的回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安静地吃着自己午饭的渊绚完全不知道大人们复杂的想法,她只知道今天的午饭比前几天要丰盛许多,甚至还有柔软新鲜的面包。
她把面包留到了最后,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塞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这是要带给被关禁闭的敦的食物。
敦的全名是中岛敦,他是渊绚在这个孤儿院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
更早之前,渊绚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认识敦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身体缩小、处境艰难,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一件事。
她仍然是“渊绚”。
姓名、面容、身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十二岁时的她几乎没有差别。
意识到在别的世界、在无数个她无法抵达也无法注视的世界,或许也存在着其他的“自己”时,渊绚便几乎要为此落下泪来。
会不会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呢?
父亲不用被迫前往战场,母亲也不会因病过世,她可以在温暖的灯光下,依偎在哥哥的身边,听他念着只为她而书写的故事。
小小的女孩子陷入了这样的幻想中,记忆中哥哥温柔的笑容仿佛仍在眼前。
但她现如今要面临的世界,却与幻想之中截然不同。
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渊绚”之后,她同样是在孤儿院中度过了她的十二岁生日。
或许是因为灵魂经历了漫长的路途,才从一个世界抵达了另一个世界,那天晚上她发起高烧,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一度无法判断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是真是假。
孤儿院的院长和护工们不苟言笑的脸让她的心仿佛被冻结,古老的教会式建筑里冰冷而又死气沉沉,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孤儿院,让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晦色。
在意识模糊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细细的、小小的,小孩子的声音。
对方问她:“你不舒服吗?”
渊绚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点点,她看到了一张幼小的面孔,最多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心的意味。
一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居然也会有陌生的孩子为自己感到担心,渊绚便仿佛从对方身上汲取了活下去的力量。
她握住了敦小心翼翼伸过来摸她额头的手,对他说:“不要担心。”
——为他人而产生的感情,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被随意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人身上。
但是看着敦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渊绚没能说出话来。
而且下一秒,敦便从破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他把那团东西放到了渊绚的面前,“你一定是饿了吧?”
这是敦中午藏起来的馒头。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在孤儿院里生活,院长经常以各种理由不让他吃晚饭,还把他关在地下的禁闭室里。
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有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每到了午饭的时候,他就会想方设法把可以藏起来的食物偷偷带下餐桌。
刚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却在回到房间就看见正在落泪的渊绚后,敦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姑娘一定也是被院长惩罚了。
敦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蜷缩起来的样子,他觉得对方就像是脆弱的小动物一样。
“我可以照顾她。”
在心底里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敦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比自己还要大上四五岁。
他拿出了自己攒下的食物,想要让她赶快好起来。
看着敦满心期待的眼神,渊绚根本无法拒绝,她咀嚼着早已失去原本味道,甚至有些酸馊的食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变得低靡的求生欲忽然攀升到了顶点。
——想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也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仿佛被神明听到了祈祷,第二天的早上,渊绚奇迹般地康复了。她站在了敦的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敦顿时愣住了,因为他这时候才发现,渊绚站起来比他要高上一整个脑袋。
渊绚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饭结束,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个最正常的姿势慢慢走向花园——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偷藏的食物。
这个方法也是敦教她的,哪怕知道了渊绚比他年龄更大,他也还是将她当作了需要被照顾的对象。
在敦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与他同命相怜的绚。
午饭过后孩子们有很短的散步时间,他们可以在花园里自由活动,这个时间点护工们几乎不会管他们。
渊绚贴着围墙慢慢地走着,直到确认自己走出大人们的视线范围,她才快速跑了起来。
她要抓紧时间去把面包送去给敦。
以往做这种事情都很顺利,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人特意来找她。
渊绚在路上遇到了院长,他有着一张铁青的脸。
在这个孤儿院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要说纸笔这类孩子们眼中的“奢侈品”。
那么渊绚的“信”是如何写出来,又是如何投递出去的?
院长不容置疑、无可动摇的权威在和田编辑来访时,彻底崩塌了。
他现在非常生气。
原本就让人害怕的脸几乎变得像是恶鬼一般,怒气犹如实质将渊绚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害怕极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就在这时,渊绚听到了一个声音。
“您是这里的院长吗?”
是独属于少年的音色,透露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意味,让渊绚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渊绚仍记得他那头美丽的白色长发,当她爬进哥哥怀里的时候,它们会像微凉的水流一般滑过她的皮肤。
她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衣角,往上一点点,是白色的发梢。
在那个瞬间,渊绚仿佛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