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一种人,生来就天赋异禀,出类拔萃,在某一项才能上远远超出其他人。
这样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天才。
天才永远不会泯然众人,天才永远都是不同凡响。只是在月亮的背面,他们也不过是个平常人:哭过、笑过、伤过、爱过、认真过、拼命过,经历过生离,最终是死别。
沧海与桑田,不过一瞬间。
第一章 品剑大会
三年一度的品剑大会,这一次却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这品剑大会非比寻常,只有极有名的剑客方能参加。这一届品剑大会在泰山峰顶举办,规模严肃齐整,任谁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来到峰顶,拣了这一天,与半个江湖的剑客作对。
这三个人里,打头一位年近三十,重枣脸,丹凤眼,不怒自威,若加上长髯,活脱脱就是一位武圣人;第二位是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生得极是美艳;落后的则是个穿月白袍子的年轻人,恰是少年与青年之间过渡的年纪,身形单薄,眼神清澄,宛如森林暗处的水潭。
泰山峰顶一干剑客还在诧异,那女子已经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列位请了,小女子严妆乃是沧浪水的副门主。这两位乃是沧浪水门主龙在田与总护法殷浮白。我沧浪水一派冒昧前来,还请恕罪。”
众人面面相觑,沧浪水?这门派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从没听说过?
可人家门主护法一应俱全,再看三人衣饰虽简,怛质地讲究不凡,上泰山顶又有挑衅之意,有人心中道:莫非又出了一个魔教?
那严妆甚是机敏,随即又道:“我沧浪水虽非名门,亦属正派,决非奸邪一流。今日来此,乃是为了见证天下间不凡的剑术,并无他意。”
她这般说,众人虽然猜疑,总少了些敌对之意。但受邀来此的剑客却均不服,一人排众而出,喝道:“你们寂寂无名,若能接下我手中利剑,再来这品剑大会不迟!”说罢身形一纵,一剑向那掌门龙在田劈去,这名剑客名为厉成殊,以一柄二十三斤七两的重剑闻名江湖,曾连败铁脚帮五名长老,又曾将黄河三鬼立毙于剑下,成名江湖,已有七载。
这一剑未及身体,已闻一阵沉重风声。那龙在田不避不让,眼神睥睨,对这一剑视若无物。当着天下剑客之面,厉成殊自不能向一个不还手之人出手,剑势过半,骤然收回。此刻正值初春时分,雪未全融,粒粒冰雪被他这一剑退势激得飞舞空中。日光折射之下,晶莹剔透,极是好看。
这一剑气势固然强盛,但其收放自如更是难得,能参与这品剑大会的皆是行家里手,有人不禁喝彩道:“好!”
就在此时,一道水光忽地冲天而起,空中回旋,被激起的冰雪倏然串成一条直线。方才那一个“好”字尚未落地,叫好的人已经诧异难当。
那亦是一剑,来如骤雨,去似流星。有个清越的少年声音笑道:“我大哥……啊不,掌门不会轻易出手的,你须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正是那总护法殷浮白。那道水光却是方才电光石火之间,他从腰间抽出的一把软剑。阳光冰雪之下,剑刃似有水光流动,端地不凡。
三人之中唯有他最年少,然而这一剑既出,四下皆惊。单这一剑之利,已臻一流高手之境。厉成殊是见过多少大阵势的人,竟不由心中一凛,但此时自无退缩之理,他上前一步,喝道:“如此,你便接我一剑!”
这一剑声势更厉,地上冰雪被激出一道裂痕,与地上黑色泥土混杂在一起,绞成一条黑龙。殷浮白微微一笑,软剑一抖,一道水光笔直进出,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厉成殊手中的重剑竟已飞到了天上!
这一剑十分简洁,全无花巧,然而准头、速度、力道无不恰到好处,厉成殊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双手,叫道:“你……”
“噗”地一声,那柄重剑落了下来,刺人峰顶的积雪之中。
又一名青年剑客跃众而出:“好剑法,在下愿来请教!”
这名剑客年纪颇轻,不过二十二三岁,众人识得他是今年华山一派的新秀薛连。此人被华山多位长老嘉许为“五岳英秀”,又称他是十年一见的剑术天才,一套青萍剑法使将出来,浸**剑术多年的老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多有人讲若再排兵器谱,此人必然榜上有名。
薛连剑尖朝天,倨傲一礼。殷浮白一笑,漫不经心地抽出了软剑。
以薛连之剑术实力,从前哪有人对他这般轻忽?薛连原本就个性骄狂,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一个比他更狂的,不由心头火起,抬手便是他的得意剑式。只见剑光渐起,初时犹极微小,瞬息之间,竟如风起于青萍之末,飞速席卷半天,殷浮白整个人都被埋没在那无边无垠的剑光之中。
这一剑覆盖极广,气势力道更是极惊人。按理被那剑光所卷,必然再没有出来的道理,未想殷浮白转头看了一眼,轻轻松松便后退了一步。
薛连脸色一变。他这一剑看似完整,其实在东南方位有一个漏洞,但除了他自己,连几位长老也未能看出可这少年随便一眼,居然看到了?
他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却见殷浮白软剑遥指,水光在空中一卷一绞,薛连只觉手腕骤然一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长剑竟已飞到了空中!
薛连长到二十三岁,从来顺风顺水,何曾有过这般众目睽睽之下惨败的经历?骇然之下大叫道:“你,你用妖法!你这是邪术,师父!”
他转头看向华山掌门贺乘风,意欲寻求支援。但众人看得分明,殷浮白这一次出手,招式实与前番全然相同,薛连这般表现让他们不由都皱眉头,暗想这薛连虽有“五岳英秀”之称,但论及风度气质,实在是愧对此名。又想到这厉成殊与薛连均是一流的高手,却难挡殷浮白一剑之威。一名护法尚且如此,那掌门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各自惊疑不定。却只有东南角处一名身长玉立的剑客缓缓击掌,笑道:“好剑法!”
四下喧哗怀疑之声如潮水不定,这一句便尤显不同。严妆忍不住看过去,见那人白衣绿佩,腰悬淡黄长剑,暗道:从这服饰上看,原来是鸣蝉卫家人物,难怪如此。
江湖上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琅庄家、鸣蝉卫家、衡阳冯家和云水宁家。
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历史,高手辈出,却不似少林、武当、昆仑等大派参与江湖是非,隐隐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那剑客见严妆看他,也报之一笑,眼神中一派惊艳,却又不失大方。严妆倒不由得有些脸红,忙继续注目台上。
此刻泰山峰顶尚有许多名宿,但这殷浮白年纪实在太轻,赢了他是以大欺小,更何况看了前两次比剑,谁又能保证定能赢他?事已至此,一名神清骨秀,相貌清雅的道长咳嗽一声,缓缓踏前一步。
他一身白色道袍,愈发显得身形如皑皑雪峰巍峨,十分威势,这人正是昆仑名宿一清子。
见到这位道长出场,泰山顶上霎时肃静下来。
一清子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少年人,你多大?”
殷浮白未想到这名道长不说交手,先问这个,便笑一笑答道:“我十七岁。”其实他不过十六岁半,但这个时候的少年总愿意把自己说得大些。
一清子点一点头:“你在这个年纪,便有这个成就,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
殷浮白爽朗一笑:“道长,多谢您夸奖。”语气中却全无敬意。一清子微一皱眉,又道:“少年人,不知你师长是哪一位?”
殷浮白道:“我和师兄、师姐是一个师父,师父是谁,可不能说。”一清子眉头又一皱,但仍是平心静气道:“少年人,我想与你比试一场。”
众人再度哗然,未想今日品剑大会尚未正式开始,竟然便能看到一清子出手,这可实在是少见的事情。这殷浮白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怎样,一拔腰间软剑,笑呵呵地道:“好啊,道长请指教。”
他说得满不在乎,身后的龙、严二人却已动容。
却见一清子并不拔剑,续道:“我只出十招,你若能抵挡过这十招,我便容你们下山;若是败了,便要请你们沧浪水之人留下,说一说来此的目的为何。”
他语气森严,尽显威仪。龙在田与严妆对视一眼,严妆眼中已显出惧色,唯有殷浮白并无慌张,略一思量后道:“这位道长,这样会不会对你太不公平?我看还是公平对决,不然改成一百招也好。”
一清子眉头皱得更紧,也不答话,微一转身,身后背的三尺青锋已然出鞘。他这柄剑是江湖上有数的名剑,剑名“斩决”,能摧金断玉。起手招正是昆仑一派的入门招式“玉出昆岗”。这本是昆仑弟子入门应学的第一招,剑式极简,并无变化,然而在他手下使出,却有无限威势。
这一剑使出,泰山峰顶,霎时喝彩声一片。若是十分精妙的剑法倒也罢了,但一清子这一招昆仑子弟人人会使,然而哪有一人能使出他这般的威力?殷浮白双眼一亮,软剑轻舞,水波灵动,一剑向他身上空门刺去。
这正是这一式中唯一的空隙。也不知他眼睛为何如此之毒,一清子剑尖一颤,变招“六出祁山”,幻出雪光点点,难分是真是幻。
殷浮白退后一步,忽地弯身,软剑下扫,竟把软剑当成软鞭一样来使。
“六出祁山”亏在下盘略有空虚,又被他一眼窥出。
一清子纹丝不动,斩决剑平平下移,一招“不知火”削向他头顶,殷浮白举剑横挡,双剑相交,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好大一个火花直进出来。殷浮白“哎呀”一声,连一清子也不由暗自吸了一口气。
二人对自己的剑均是十分珍惜,却也未想到对方之剑竟也这般了得。
一清子剑招再变,接连五剑快若闪电,冰雪之上几无痕迹,这正是昆仑一派的“无影剑”,能使出这套剑法的在昆仑派中也不过寥寥数人。众人非但看不清他用的是何招术,连他身影也几乎看不分明。
殷浮白“啊”了一声,双眼更亮,不似是惊惶,倒更像兴奋。众人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出招,只见水光乱舞,瞬息间双剑再分,这快之又快的五剑竟然也被他抵过去。
与此同时,龙在田与严妆也松了口气。
一清子抽剑回身,平平刺出第九剑。这一剑速度却极慢,几可听到空中风声嘶嘶作响,显然附着于上面的内力十足。殷浮白皱一皱鼻子,十足的少年神气。纵然他天赋过人,但内力却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硬拼是不可能了,但若说躲避,这一招笼罩范围却又极广,躲避亦非易事。
他“嘿”了一声,一剑刺出。这一剑后发先至,速度奇快无比,犹在方才的无影剑之上,转瞬已到了一清子咽喉,迫得一清子不得不撤剑回护。
转眼九剑,一清子从最初的入门剑招到使出了昆仑绝技,从速度奇快的剑招到欲以内力治人,但并无一式奏效,峰顶众人感叹他剑术精妙的同时,对那少年殷浮白更是惊诧。
这殷浮白内力平平。剑招却是十分干脆利落,少有花巧,透着一种少年人方有的锐意自如,手法却又如浸**剑技几十年的老手。更难得是那一眼窥破对手破绽的眼力,真不知他是如何习来。
眼见只余最后一招。一清子的面皮绷得极紧,一语不发,相较先前九招的精彩绝伦,这一次看去似乎并无特别,却是他的成名剑法“清风十九式”的起手式。殷浮白“咦”了一声,也是一剑递出。众人只见两把长剑骤然相交,之后一样物事直飞到半空中,竟是一清子的发冠被削飞了一半。
与此同时,殷浮白的衣袖也被刺破,论理二人应是平手。但一则,一清子的样子更为狼狈;二则,这已过了十招!
喧嚣声浪这次再也制止不住。一清子的面色白如他身上的道袍,他欲还剑入鞘,竟然连插了两次才把斩决剑还人鞘中。
殷浮白抬头一笑,笑意清朗,四下里拱了拱手:“承让,告辞了!”
眼见他出了这样大一个风头,怎么说走就走?众人很是诧异。却见那严妆上前一步,将殷浮白护到身后,笑道:“这次我沧浪水一派本就是准备前来见识一番,既见识过了,也便和诸位告辞。”说罢便要离去,慑于方才殷浮白三战之威,众人都不敢阻拦。
却只有东南角那剑客扬声问道:“在下鸣蝉卫家卫长声,严姑娘,却不知这沧浪水,究竟在何处?”
严妆一笑,歌道:“洛水之侧,冲山之南,天上明月,地上青莲。”
歌声渐没,人影亦是消失。
这三人来地忽然,去地亦奇。众人琢磨一番,皆是不解。
第二章 沧浪水
直到到了泰山脚下,严妆才长出一口气:“好了,这出戏终于唱完了。”
殷浮白笑道:“妆姐,你出的这主意可有意思。不过为什么要说什么‘天上明月,地上青莲’,直接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就行了?”
严妆笑道:“你不懂,江湖人就是这样,直接说他们不在意,装腔作势故作高深才让人高看。你放心,不用几天就有人来投咱们派了。”
一直未开口的龙在田道:“但愿如此。”说罢叹了口气。
所谓“沧浪水一派门主、副门主、总护法”云云,真实情况乃是:这个门派除了门主、副门主、总护法,可再没第四个人了。
这三人原本在同一个村子长人,一场洪水之后,村子里只余下他们三个还是活人。当时还是个少年的龙在田救下了一个身上带着剑谱的江湖人。为了报恩,那人传了他们功夫和一本剑谱上的剑法,然后离开。
数年之后,龙、严二人武功初成,都道外面这许多名门大派,为何我们不能出头?便立意也成立一个门派:殷浮白自是无可无不可地跟在兄姐后面。严妆又提议先闯品剑大会,露一把名头,自然就可招人前来了。
她兴奋道:“还是小白最能干!不过,”她长出一口气,“刚才那一清子说要和你较量时,我可吓了一跳,这个人,可实在了得得很。”
殷浮白道:“是吗?”他虽与一清子动手,却对其身份全不知情。
严妆抚一抚他的肩:“江湖上都传,这一清子文武双全,曾凭着一套清风十九式被百晓生列为兵器谱第四名;而且博学多才,通机关五行之学;因昆仑掌门闭关,他还代行掌门一职,亦是十分妥当。可说是个十全十美、几无缺陷的人物,没想到,还是败在咱们小白手下。”
殷浮白忙问道:“兵器谱是什么,那百晓生又是谁?”
严妆笑道:“你这小剑痴,平日和你说的都忘了?兵器谱便是江湖上兵器武功的排名,那百晓生便是排这兵器谱的人。他通晓天下百家武功,行走天下,无所不知,只是没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但见过的人都说,此人性情洒脱,有高山流水之风范,堪为良友。”
殷浮白听得煞是钦羡,笑道:“我若有这样一个朋友便好了。”又挂念起兵器谱的事,道:“那兵器谱的第一名是谁?”
严妆道:“那便是一清子的师兄,昆仑掌门剑圣长青子。”她平素虽多言笑,但提到长青子之名时,仍不禁肃然。
她道:“你可知道,江湖上剑法双分……”方说到这里,殷浮白道:“妆姐,我不知道。”
严妆轻轻打他一下:“你这笨孩子!”续道,“一半是指武当、嵩山、华山、四方山、沉渊门、海南派六大剑门,另一半便是昆仑一派,然而昆仑声名却更在那六派联手之上,但若不是剑圣长青子一剑压倒六大剑门,昆仑派焉有今日的风光?”
殷浮白只听得悠然向往,叹道:“我真想会会他。”
严妆嗔道:“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和一清子动过手,就敢去挑战剑圣了?那两人,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龙在田却忽然开口:“小白,那一清子倒数第二剑内力如此强盛,你是怎么后发先至逼他撤剑的?我看你平日剑法,还没快到这个地步。”
殷浮白笑了:“瞒不过大哥,那一剑我其实没用力,要是那位道长不躲,其实根本伤不到他,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快。”
严妆道:“是一清子,怎么连名字也记不住……等等,你没用力?”她大吃一惊,用力拍了一下殷浮白的头,“小白,你怎么这么大胆,他要是不理你那一剑,你岂不是连命都没了!”
殷浮白抱着头:“安清子又不会不躲……”严妆怒道:“是一清子!”
龙在田忙出头调解:“好在小白眼下没事,阿妆你就别气了。”又向殷浮白道:“话虽如此,你以后也谨慎些,不要再冒这样的险。”
殷浮白忽又道:“其实临清子最后一剑才最厉害,就是他用得不对。”
严妆也懒得纠正是“一清子”,只奇道:“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殷浮白一乐:“他要是用对了,我就输了。”
龙、严二人各吃一惊。殷浮白又道:“我也在诧异这件事,他出剑时,明显犹豫了,剑招慢一分。使出来就全然不对,可他为什么要慢呢?”
这一节道理,他想不明白,严妆却有分说:“我听说,这一清子把这套剑法看得极重,平时极少使用,他见前九招都胜不了小白,没奈何使出这套剑法,偏又好面子,犹豫到底用不用,结果反落了个下不来台,该!”
殷浮白嘀咕道:“其实我倒想见识一番那真正的清风十九式呢。”一语未了,已被严妆在头上敲了个栗暴儿:“你这小白,他若认真使出,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又说,“就这样,你还想挑战剑圣?”
殷浮白捂着头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嘀咕:“好容易来了次泰山,还没怎么逛呢就要走了……”他虽然好剑,个性却不大似江湖人,平素除了剑之外,便是喜好游山玩水。
严妆在他头上又敲了个栗暴儿:“还想着玩,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谈这些,我们还是上路吧。”
殷浮白皱着眉:“妆姐,我还有句话想说。”
严妆提高声音:“还有什么事?要是剑法或者玩的事,就不用说了。”
殷浮白道:“不是……妆姐,咱们没钱啦。”
真没钱了,严妆粗略算算,就算省吃俭用,也只够勉强赶回洛水。
“咱们还得撑起沧浪水,有弟子投来,还得有房舍住,有统一的衣裳穿。”严妆皱紧好看的眉头,从包裹里抽出一支眉笔,飞快地算着账。
龙在田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卖艺?”他盘坐于地,神态甚是威严。
严妆看都不看他一眼:“呸!卖上一年你也攒不下一间房子!”
龙在田又提议道:“要不去保镖?”
严妆“哼”了一声:“保次镖得一年半载,弟子来了,上哪儿去找掌门?”
龙在田冥思苦想,严妆一抬眼却见殷浮白正扒着雪玩,不由恼怒:“一个不会办事,一个不懂事,凡事都要我伤脑筋,哼……小白!”
她惊讶地看见殷浮白竟不是在玩,他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积雪掩盖的树洞里,拖出一根金光璀璨的棍子。
“先前我就发现咱们的路费不够,上泰山之前听说这附近有位黄金棍路老爷子,家里有钱得很,我就找了个晚上,把他的棍子拿出来藏起来了……”他眉飞色舞的看着师兄姐笑容灿烂,“黄金棍啊,很值钱吧!”
那两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龙在田才叹道:“小白……”
下半句他没说出来,终究还是严妆开了口:“所谓黄金棍其实是黄铜上面镀了层金,根本不值钱的!掂重量也能知道吧!”
两个男人默默听着她吼人,谁也不敢反驳。严妆说罢,心中忽然一动:“等等!”
路老爷子大名路不平,当年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如今已然退隐江湖。因黄金棍被偷之事,家中已是天翻地覆,未想这天竟有一个美貌女子叩门,身后又有两个挑夫,抬的赫然便是那根金光闪耀的黄金棍。
美貌女子浅笑盈盈:“路老爷子在么?小女子是特来送兵器的。”
路家人大喜,忙将这女子请了进来,连那两个挑夫都一并殷勤招待,又重重给了赏钱。那两人一个红脸,一个年少,拿着那赏钱欢喜不休。
路老爷子大笑迎出,请这女子入正厅上座。那女子十分谦逊,只道:“小女子不过是个平常江湖人,却也早就耳闻路老爷子的名声。今日里原是见有小贼在集市上拿着老爷子的兵器叫卖……”
听到这里,路不平一惊,却又疑惑:“多谢,不知那小贼人在何处?”
那女子神色肃然:“被我杀了。”
“啊?”
“他轻薄于我。”
这般一个美貌女子,竟面不改色说出这么句话。路老爷子是个老派人,听了这句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个……那小贼是如何偷盗的?”
女子正色道:“原来这小贼有一种家传迷香,无色无味,最是了得。那日他便是用迷香偷走黄金棍,又想暗算我,我一怒之下便把他杀了。”
她言之凿凿,路老爷子听得半信半疑,觉得这女子言语到处是破绽,可又想不到她到底是要对自己如何不利。
他抱着破财免灾息事宁人的念头,赠送了一笔程仪。只是他不知,那女子一出门,就和那两名挑夫会合,笑得如同一朵嫩红娇艳的芙蓉花。
路边的小茶馆里,严妆细细数着手边的银两:“原先咱们手边还有些富余,回家之后,余下的银两正好修补一下屋舍,或买几亩地也使得。”
“只是到底是拿余钱修屋子呢?还是买地呢?”严妆陷入了思考。按说,今后有弟子前来投奔,没有地方住是必然不可的。但要是有了地,每年便可有一笔固定收入,以后的生活自然不愁开销。
她又想一想,拍板道:“修屋子!外表光鲜才能招弟子,看各大门派的规矩,徒弟总有孝敬的。”
龙在田却问:“若是穷人家的子弟,又哪有银子孝敬?”
严妆怒道:“总有富家子弟的!天赋好,出身好,总得占一样吧,什么都没有,还学什么武!”
殷浮白自顾喝着茶水,他对这些事情本无兴趣,也不理会。严妆却拿了块银子给他:“等下去前面的易安城,给你的剑配个好些的剑鞘。”
那块银子足有六七两,她方才对些许银子都斤斤计较,对这小师弟却甚是大方。殷浮白看了看自己腰间半旧的剑鞘:“妆姐,不用了。我这个剑鞘也挺好的。”他对这些身外之物,素来不甚在意。
严妆瞪瞪眼:“让你拿你便拿着。”龙在田也道:“正是,这是师父留下的宝剑,还应好好珍惜。”
这把剑名“止水”,乃是他们师父留下的一柄利器。听得二人这般说,殷浮白也只好答应。三人计议完毕,在茶肆里要了些东西。吃罢正要上路,却见在一边倒茶的小伙计冲了过来,看着他们眼神发亮:“三位好汉,你们就是最近传说的那个‘天上明月,地上青莲’的沧浪水么?”
龙在田不想一个茶肆的小伙计也知道了他们名号,不免得意点头。
小伙计忽然扔下茶壶,双膝跪倒:“我,我从小就一心想要学武,只是家里没钱也学不得,你们这么了得,请收下我吧!”
自从这沧浪水成立以来,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人之外,并没有第四个人要求加入,一时间龙在田十分激动,严妆也忘了方才自己说过的什么“天赋好,出身好”的话,异口同声地道:“好!”
这便是沧浪水一派的第一位开山大弟子。
三年后,洛水之南。
两个身穿青衣,发束竹簪的青年走在官道上,身后各背了一把长剑。
左首边那个年纪较轻的青年道:“贺师兄,这一次出门,咱们比原定早回来了三天,任务完成得也好。师父见了,定然欢喜。”
贺师兄看着他笑道:“纪师弟,我看你不是想师父会不会欢喜,而是想任务做得好,二师叔就不会骂人。”
纪师弟一缩脖子:“可不,二师叔骂人可真凶。”又道,“贺师兄,说起来我入门也一年多了,怎么都没见过咱们那个有名的小师叔?”
贺师兄笑道:“小师叔行踪似神龙出没无定,哪有机会随便见他?莫说是你,我比你早入门半年,却也未曾见过他。”
那纪师弟不由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向往之色:“小师叔真是奇人。我听师父和二师叔说,他一出道,就在品剑大会上扬名立万,连败天下成名剑客。连那传说中的昆仑派高人也没在他手中讨得便宜。”
贺师兄道:“这是自然。这一次出门,江湖上不也都在传咱们小师叔的消息?管他嵩山还是沉渊门,在小师叔手下,都是不堪一击。”
纪师弟更是向往:“有朝一日,能见识一番小师叔的剑法就好了。”
二人且说且行,正午时已到了洛水,便在这附近的集市打尖,选了一家忽然面摊,各要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师兄弟俩兑上辣油吃得正高兴,听一个少年自外面挤了进来,口中直道:“劳驾,劳驾!”却因生得单薄,被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贺师兄离他近,忙伸手搀了他一把,那少年站稳身形,抱拳一笑:“多谢你啦!”便拉了长凳坐下,招呼小二也来一碗牛肉面。
这少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细腰窄肩,眉淡唇薄,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清澄,整个人仿佛静夜里一杯竹叶青上浮起的清浅泡沫,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他依样画葫芦,也加了许多辣油在面里,随后多多挑了一筷,放入口中,一张脸却险些红破,眼泪噼里啪啦直向下掉。
那纪师弟忙倒了一杯冷茶递过去,那少年费了好大劲把面条咽下,随后猛灌茶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多、多谢。”
纪师弟看着好笑:“你既不能吃辣,放这许多辣油做什么?”
少年茫然:“这罐子里放的是辣油么?我方才竟未注意。”
纪师弟险些笑出声来,心想这少年生得一副聪明相,原来却如此糊涂。
正在这时,忽闻一声弦响,声如裂帛。面摊上众人看过去,却见面摊前面的空地角落里坐了个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抱了把琵琶,旁若无人自弹自唱。
琵琶声调洒脱悠扬,并不似一般歌伎人家那般柔媚,也不似有的大家那般金戈铁马,而是洒落自在,自有一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韵味。众人皆是听得出神,而贺、纪二人面前的少年尤其听得认真。他也不吃面了,只一只手支着头斜坐在桌旁,另一只手还随之打着节拍。
琵琶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待到**之时,那少年忽然一按桌子,一掠而起,众人只见一道淡淡水光自他腰间冲出,原来竟是一把软剑。
他也不管他人目光,只随着那蓝衫客的琵琶声响开始舞剑。手中之剑犹如行云流水,与那琵琶声响竟是配合得严丝合缝。
这少年不过是舞剑而已,并未像一般江湖人那般运用内力,但贺、纪二人依然是移不开眼睛。
贺师兄入门早些,年纪也较长,思量这少年用的招式也没有多么特别,但自己却绝用不到他那么精准自然,更别提那种洒落随意的韵味。自己只怕再练几年,依旧还是学不出一分。
他心中感慨,忽又听四弦一声,瞬息而停。那少年也随即收了剑势,搭配得天衣无缝。那贺师兄又想:这二人也不知配合了多少次,才有如此默契。正想到这里,却见那弹琵琶的男子放下琵琶,拱了拱手,那少年也报之一笑,双眼笑得弯弯,便即离去。原来这二人竟是素不相识。
那纪师弟看得眼睛都直了,面条也忘了吃,过半晌忽然醒悟到一件事:“啊呀,不好!”
贺师兄奇道:“怎么了?”
纪师弟还未答话,那小二已然走了过来,冲着二人道:“两位,方才那小哥是你们同伴吧,他那份面钱还没给呢!”
待到他们回到门中时,已是黄昏时分,门中灯火通明,一干弟子个个喜笑颜开。纪师弟拉住其中一人:“今儿是怎么了,大家这么高兴?”
那弟子笑道:“小师叔回来了,师父和二师叔都欢喜得紧呢!”
二人想到从前听说这小师叔种种了得事迹,均是又惊又喜。就在这时,却见两位门主与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走了进来。副门主素来厉害,此刻看着那少年却是神态柔和之极,门主亦是面上带笑,口称“师弟”。
“小、小师叔?”
第三章 陨铁天英
当日自泰山峰顶归来后,殷浮白在沧浪水只呆了半年时间。
托品剑大会之福,果然有不少江湖子弟来到洛水之畔拜师学艺。龙在田生得威严,便负责教导这些徒弟;严妆精明能干,便打理门中一切事务;殷浮白也想上手帮忙,可他虽天赋过人,却教不了普通弟子。学生过来问:“师叔,这一招手应该摆在哪里?力道该用几分?”他茫然不知应对。若是处理门中事务,他又委实没那根筋。严妆看不下去他成天叼了根草在门里闲逛,便说:“你出去逛吧!”
殷浮白一好剑术,次之便好玩赏山水,严妆这话正是得其所哉,他便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沧浪水毕竟是个新兴门派,殷浮白行走在外,那些有意对沧浪水挑衅的人便找上了他。殷浮白觉得在外帮兄姐解决点麻烦也不错,加上他的性子本就闲散随意,喜好游玩,这样一来,竟已有两年多不曾回来。
而这一番不经意间,他却已闯下极大声名。这两年多来,殷浮白共击退七十九名剑客,无一败绩。沧浪水殷浮白闻名天下,非但年轻一代剑客中再无人能与他争锋,成名已久的许多剑客亦是折在他手里。他名声愈响,前来挑战的人名声愈大。然而至今为止,他仍未输过一次。
而今提到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剑客,那必是殷浮白无疑。更有人言道,若是再给这少年几年时间,怕不又是第二个剑圣?只是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无双剑客,如今回到家里,也就和普通的少年无甚区别。
龙在田端详他面庞,叹道:“瘦了。”又说,“可也高了。”严妆却说:“我瞧着也没怎么变,还跟孩子似的,一笑眼睛弯,还是这么单薄。”说着和从前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触手却是一怔。
少年的外形似乎依然如昨,触手的肩骨却已嶙峋许多。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心里骤然一动,少年依旧是原先的少年,然而只是触手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却已是不一样了。
三人一起用过晚餐,又见过门中一众弟子。这些人身着青衣,竹簪束发,步伐沉稳,举止有度。殷浮白一眼就看到当日他们收下的第一个弟子,店小二出身的秦兴,笑道:“我还记得你,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秦兴此刻自也早不是当年的店小二模样,举止有礼了许多,他拱手道:“师叔,弟子愚鲁,剑法一路常被师父、师叔责备,实是十分粗浅。”
殷浮白笑道:“不碍事,我看看你的剑法。”
秦兴转头看向龙在田,龙在田笑道:“你便使来。”
秦兴应了一声,先行了一礼,道:“师叔请指教。”不论他武功如何,这一番举止已是可观,殷浮白笑道:“大哥,你教的徒弟可真不错。”
秦兴行礼已毕,凝气于胸,一剑刺来。这一剑正是沧浪水一派剑招的起手式,中规中矩,风声中已有“咝咝”声响,可见他内力已有了一定修为。殷浮白侧身避过,秦兴又刺一剑,亦是可圈可点。
待秦兴连出了三招之后,殷浮白终不再躲,闪身向前,一掌击到他剑柄上,秦兴“啊”了一声,长剑霎时脱手,忙跪倒在地:“师叔!”
殷浮白连忙挥手:“起来,没事。”又意兴阑珊地道,“内力不错,大哥你教得很好。”龙在田失笑。这个江湖中大多数人和殷浮白比起来,只怕都称得上“内力不错”。又听殷浮白可惜道:“就是剑法太规矩了。”
严妆奇道:“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
殷浮白略有苦恼:“我说不上,总之,太规矩了不好。”他神色一转,又高兴起来,“大哥,妆姐,我还没看过咱们派的房子呢。”
严妆也就不理,笑道:“好,我带你去转转。”
靠着这三年来殷浮白的名声,龙、严二人的经营,沧浪水已然颇具规模,殷浮白走了一遍,真心诚意赞道:“大哥,妆姐,你们可真了不起!”
严妆抿嘴一笑,容颜如花:“也要托你的福。”
傍晚,浙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人聚在龙在田的房间里,围着火盆烤栗子,恍然又是少年时分。
严妆给几人分别倒了一杯茶水,给殷浮白剥了几个栗子塞到他手里,问道:“小白,这两年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殷浮白得意洋洋道:“可多了。这两年里,我走了好多地方。比如说那锦江春色,长草连天,花开一片,配上水面上的小船,简直和画上的一样;北疆的霄山山高陡峭,只有山顶上有一棵大树,日出时山上的石头都被映红,仿佛着了大火;还有江南的廿四桥,月亮升起时波光潋滟,二十四轮明月都映在水中,我在月亮下端了杯酒,杯子里也多了个月亮……”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休,龙在田和严妆也只好耐心听着,心里都是好笑。殷浮白又说了一会儿,严妆便拦住他:“好了好了,这些景色委实是美得很。听说小白这两年来你会了许多高手,给我们讲一讲如何?”
这才是龙、严二人真正想听的事情,无奈殷浮白与人打交道上,委实少了一根弦。
“呃……我想想,去年在西北和一个人动手,他那把剑很是特别,我看足有四尺长,比普通的剑要窄一半,剑法也很刁钻……”
龙在田问:“他用的是什么剑法?”严妆也问:“那个人是谁?”
殷浮白茫然不知:“我忘了……”看一看师兄姐期待的眼神觉得不太好,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赢了!”
废话,你要是输了这消息早传遍江湖了。
看到两人表情,殷浮白赶快又说:“但我还记得他的剑法!”说罢,他把手中的栗子往火里一丢,振袖间止水已然出鞘,一闪一划,角度刁钻。原本是朝天一剑,待他起身之时,不知为何剑尖竟已向下,火盆里散乱摆放的栗子都被他串到了剑上。
殷浮白拔了个粟子下来,笑嘻嘻地递给严妆:“妆姐,给。”
龙在田到底见识多些,笑道:“这不是大盗秦十三的剑法吗?这人作恶多端,但剑法奇高,又仗着自己是沉渊门掌门的兄弟,人人都奈何他不得,到底还是折在你手里,很好,很好。”
殷浮白道:“这人原来如此之坏?我当时见他欺负弱小,一气之下就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早知便杀了他。”
严妆忙道:“小白,你年纪轻轻,怎么随便就说要杀人。”
殷浮白诧异道:“这人做了坏事,杀他不对么?我又不杀好人。”他眼神清澄,犹如阴影处的泉水,半点杂质也无。
龙在田在一边道:“男子汉大丈夫,手中沾点血也是寻常。”严妆嗔道:“大哥,你自己没杀过人,没事撺掇小白做什么。”
龙在田面色本红,被严妆这么一说,红得更甚,便不多言。却见殷浮白又演示了几种剑法,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出色剑技,虽然各式剑招均仅数式,却是形神俱备,看得龙、严二人暗自称奇。
都说殷浮白是剑术天才,他也确有两个与生俱来、众人再赶不上的能力。一是即使在激烈的打斗中,依然能一眼看出对方的破绽的能力;二便是复制他人剑法的能力。即使是只看过一次的招数,他也能完整无误地使将出来。前一点犹罢了,后一点,只有百年后江湖上的浪子莫寻欢,在看过他人武学之后可以再现出对方之剑意——譬如说,有人使了一招太极剑,莫寻欢也许不能把这招式重复一遍,但能使出一剑招式完全不同、却有太极剑法圆转如意之精髓的剑招。这虽不及殷浮白,却也是极难得的了。
殷浮白使了一会儿剑法,又坐下来闲聊。他忽然瞥见龙在田身畔佩剑与昔日不同,便笑道:“大哥,你换了一把剑?”
这把佩剑正是龙在田的一件得意之事,他便将那把宝剑拔出,灯下递过来:“这是一个徒弟送来的,当真是一把好剑。”
殷浮白接过,见这把剑长约三尺,剑刃颇阔,虽光芒不显,却有杀伐之气隐隐,剑身上刻了两个字“青龙”,古朴大方。不由赞道:“真是一把好剑,和大哥十分相配。”又转头问道,“妆姐,你的佩剑呢?”
严妆笑道:“我的佩剑可没变,就不必看了。”
殷浮白“哦”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他随手捞过来也不管是谁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抹一抹嘴笑道:“师兄,师姐,我困了。”
龙在田看着他这副样子好笑,心想这小白和从前有什么区别?不禁打趣道:“小白,你也大了,这几年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漂亮姑娘?”
殷浮白摇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姑娘见过,可都没有师姐好看。”
严妆一怔,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殷浮白先去休息后,龙、严二人继续品茗夜话。严妆忧心忡忡:“大哥,你看小白。当年咱们年少气盛,不懂江湖这些门道,直接闯了品剑大会,惹了昆仑派也就不提。小白又刺瞎秦十三、重伤嵩山掌门的侄儿钱之栋。七大剑门被他得罪了一半,将来若是惹来报复,可如何是好?”
龙在田叹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小白虽是率性为之,对咱们沧浪水的名声却也有好处。我只担心他的剑法,中间实是有大缺陷。”
严妆正起身去拿墙角一个罐子,打算丢两颗红枣进火盆里消消炭气,听了这话,罐子也不忙拿了,忙返身问道:“这话怎么说?”
龙在田道:“你看他内力,比起三年前全无进步。当年他与一清子动手,对方—剑贯注内力,他是巧才混了过去,难道今后还这么下去?”
严妆辩白说:“小白性傲,他不喜内功,你逼他学,他也不肯的。”
龙在田叹道:“我何尝是想逼他,但江湖路险,他如今名气如日中天,找他比武之人势必越来越强,若他输了,一则是丢了沧浪水的颜面,二则他自己若是因此受伤甚或身死,又当如何?”
严妆忙啐了一口:“大哥你不要乱说。”但她念及龙在田后半句话,心中到底一凛。当年他们师父传授武功的时日极短,殷浮白的剑法更多是自己摸索;而师父虽也曾教他们内功,但这套功法更适合龙在田。殷浮白本就不好内功,兼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练得一塌糊涂。
龙在田知道她已心动,又换了一个角度劝说:“当日我们建沧浪水一门,我们是为了什么,小白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当日,严妆不免叹气,龙在田曾道:“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乡间。”她自己则说:“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闺阁。”唯有殷浮白看一眼兄姐:“我喜欢练剑……那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好了……”
龙在田知她心中所想,叹道:“内力剑法,本是相辅相成。他若不习内力,可能一辈子不过如此,无法攀上剑道巅峰,岂不可惜?”
他说到这里,严妆不由心服,下定决心:“大哥,你说的对,正好小白回了家,以后一天至少得让他练两个时辰。我们两个轮流看着他!”
此等想法固然甚好,然而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因为第二天早晨,严妆来到殷浮白房间去叫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小师弟已经跑了。
殷浮白到底去了哪里?他收拾收拾行李,快马奔去了卖剑池。
这卖剑池位于洛水之西,原本是个人工开凿的大水池,后来有江湖人在这里卖了一把名剑,就此扬名。再后来,许多卖兵器的人都汇集到这里,有那幸运之人,真有可能在此找到一两件神兵利器。
殷浮白虽喜好游玩,此刻却不及观赏景色,只四下里细细查看。见虽也有几件像样的兵器,但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相符。踌躇之时,忽闻铮铮两声琵琶声响,甚是熟悉,他转头一看,不由笑道:“嘿,是你!”
原来却是昨日里集市上那个弹琵琶的男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衣。他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忽又想到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弹琵琶的,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蓝衫客放下琵琶,笑道:“舞剑的,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蓝衫客道:“来这里的,要么是卖剑的,要么是买剑的。我看你腰中那把软剑却也过得去,莫不是要卖?”
殷浮白忙道:“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剑,不能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咦?”原来那蓝衫客面前摆了一样东西,灰不灰,白不白,中间几块地方呈半透明状,他随手一敲,声音铿然。竟呈精钢之声。
“这是陨铁。”蓝衫客端坐地上,笑意微微,“天降陨铁天英于西南,地动山摇,红光遍野。怎么,你没听过?”
殷浮白摇摇头:“没听说过。”又问,“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蓝衫客掐指算道:“约是一百五十年前。”
殷浮白又好气又好笑:“那我哪里知道。”他又好奇地戳一戳那样东西,“陨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看上去真稀奇,这个能做什么用?”
蓝衫客笑道:“自然是铸剑。”
殷浮白面上神情便是一动,随即又摇一摇头,蓝衫客看得分明,笑道:“你不信?你那把剑好似还不错,拿来砍一下?”
殷浮白素以止水剑为荣,心下便动,却仍道:“要是砍坏了怎么办?”
蓝衫客大义凛然道:“砍坏了,自然算我的!”
话音未落,却见一道银光骤现,如星芒倒悬,眨眼间便已劈到了那陨铁之上,惹得周围几人侧目,暗想这小哥剑法好快!
两者一触即分,殷浮白连退三步,笑意弯弯的双眼此刻瞪得滚圆。
虽然仅是一触,止水剑上已经多了一道暗纹,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伤害不止于此。殷浮白不敢相信,这把师父留下来的名剑、与昆仑一清子的“斩决”相较毫不逊色的止水,在这块陨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蓝衫客看他目瞪口呆,笑出声来:“怎么样,我这块陨铁不错吧?”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赞道:“果然了得!”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只是这块陨铁材质似是十分特殊,要如何打造?”
蓝衫客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买下它了?怎不先问问价钱?”
殷浮白有些不好意思:“请问多少银子?”
蓝衫客笑而不语,半晌方道:“银子先放到一旁,昨日里我见你剑舞得不错,可否今日再舞一次?”又道,“舞你自己的剑法”殷浮白一怔:“什么是我自己的剑法?”
蓝衫客笑道:“也就是说,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剑法。”
这句话却是把殷浮白说得怔住。他从师父那里学过剑法,与江湖上多名剑客比武,又记下许多剑法,然而……什么才是他自己的剑法?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义呆了片刻,忽地笑道:“好!”
殷浮白一跃而起,起手便是昆仑派的剑招“玉出昆岗”,凌厉中不失端然。随即剑锋一转,走向诡异之极。乃是青海一枭的“夜枭剑”。继而软剑轻摇,乃是峨嵋派的“未若柳絮”,虽是女子剑招,被他使来却也无甚柔弱之感。下一剑快捷多变,才是沧浪水的正宗剑法。
瞬息间,他已连使了二十四剑,每一剑皆是出自不同门派,却被他配合得了无痕迹,最后一剑出毕,只闻周遭一片掌声雷动。原来这卖剑池的多是江湖中人,见到如斯剑法,焉有不叫好的道理?
蓝衫客也不由出神,片刻方才醒悟:“这哪里是你自己的剑法?”
殷浮白乐了:“为我所用,自然就是我的剑法。”
蓝衫客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妙,这一句说得真妙!你叫什么名字?”
殷浮白道:“我叫殷浮白,玄鸟殷商之殷,浮一大白之浮白。”
蓝衫客眼神一动,低声道:“原来是你……”但这神色一现既没,他又问道,“你辛苦学剑,所为何事?”
殷浮白道:“不为什么,不过是我喜欢练剑。”他想了一想,又道,“但我现在却有个目标,有朝一日,我想向剑圣挑战。”
蓝衫客大笑:“好狂妄。你可知剑圣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何等声名?你竟说要向他挑战?”
殷浮白奇道:“这关地位声名什么事,我只想领略他的剑法。”
蓝衫客又一怔,随即慢慢笑道:“你说的是,原是我错了。”
他慢慢抚摸一番那块陨铁,道:“你剑法委实不错,为人也甚是有趣,我倒很想与你交个朋友。这块陨铁,便送你罢!”
这下换成殷浮白吃了一惊:“送我?”
蓝衫客微微一笑:“是,送你。”他仰首望向天际浮云,“我每年都要来这卖剑池几日,欲为它寻个主人,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如意人选。三年前,我与鸣蝉卫家三公子卫长声交谈,觉得他也是个人物,但他却言道自己已有长辈所赠的长生剑,不肯接受,可见这陨铁天英的缘分仍是未到。”他含笑看向殷浮白双眼,“你却是有缘人。”
殷浮白心下感激之极:“多谢你……”
那蓝衫客哈哈一笑:“我既当你是个朋友,何必多这一个‘谢’字!今后你若是与长青子比剑,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又将一张纸条塞到殷浮白手中,“你去找这个人,他会为你铸一把剑。”说罢竟是飘然而去。
殷浮白抱起陨铁,心中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嘿,朋友。他漂泊江湖两载,这却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他出神片刻,又展开那纸条,不由呆滞:“怎么,要去这里?”正在踌躇,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小师叔,你怎么在这里?师父和二师叔都在找你呢!”
殷浮白回首看去,心中一喜,原来正是秦兴。他把陨铁往身后一背,翻身上马:“替我告诉大哥和妆姐,我去办点事,过段时间就回来!”
一身月白,绝尘而去。秦兴站在烟尘之中,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第四章 梁鱼务,碧明池
殷浮白策马前行,一路向北,行了多日,终于到了北疆。
他也曾寻过其他铸剑师,未想一连看了十八位铸剑师,皆是无法可施,无奈,只得赶赴北疆。不料四下打听,却没人知道他欲往之处。
眼见天色已晚,殷浮白只得寻了一家农户投宿。这一户中却只有一个老者,殷浮白见他一人忙里忙外,心中不忍,便帮着打水劈柴,又问道:“老人家,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者笑呵呵道:“我还有一个儿子,他今日上山打猎去了。”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忧心,“却不知为何这时还未回来……”正说到这里,忽闻远远山上,一阵虎啸之声。老者不由心惊起来,喃喃自语了一句,却觉身畔一阵清风拂过,再看身边那个穿月白衣服的小哥,竟已不见了踪影。
一个时辰后,一名身材魁梧的猎户连同殷浮白,一齐拖了一头死去的猛虎回到了家中。
山野农户,无甚美味,这只老虎却为晚餐增色不少。油渣炒饭、野葱汤、加上带尖一大盘用红辣椒炒的虎肉,吃得殷浮白满脸是汗,那父子两人犹在不停夹菜。猎户道:“今儿要不是小哥出手杀了那只猛虎,我只怕要是死在那畜生手下了!小哥你年纪轻轻,武艺怎的这般精熟?”
殷浮白忙道:“客气,客气。”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碗盖住,他实在是吃不下第四碗了。
猎户又道:“往日里这里并没有老虎,前几年,不知什么人占了梁鱼务,那里聚集的虎豹都跑出来了……”
殷浮白双眼一亮,几乎跳起来:“梁鱼务,你知道那里!”
这梁鱼务乃是前朝大郡,如今它已荒废多时,无怪乎殷浮白一路问去无人得知,只有常去深山打猎的猎户才知晓一二。
那猎户向殷浮白道:“去这梁鱼务路程不近,但我从前打猎时偶然发现一条小路,是从一个断崖下面穿进去,小哥你要去,我便教你。”
殷浮白大喜,忙作了个揖:“那就多谢大哥了!”
次日清晨,他把马留在猎户家里,按那猎户所言,一路前行。这一路上又遇到数只虎豹,他有轻功在身,亦不愿多造杀戮,能躲就躲。幸而越往后走,猛兽越少,倒像是刻意避着这一带。而那猎户说的断崖亦是轻易找到,殷浮白哼着小调,心想这来路如此顺利,定是吉兆。
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阳沉落之处,他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巨大城池。
那座城池以巨石垒积,远远看去泛着鬼子青的颜色。近看,才知是石上长满了青苔。不知名的小虫在上面爬来爬去,在如许空灵死寂之处,它们竟是唯一鲜活的生命。
这座名为梁鱼务的城池也曾辉煌显赫,偌大一个城池中,兵营居东,民居在西,佛塔寺院位于中心,凌晨时白塔上千百只风铃同时响起,夜晚里茶坊酒肆灯火掩映笑语盈门,释放着无拘无束,独属于“人”的一份热量。
而如今,它只是一座空城、死城,是巨人倒地后的残余尸骸。星星点点的夕阳余晖照射其上,勾勒出一份最后的庄严。
殷浮白怔怔站在城门前,默默而立,终于慢慢抬步,走入了虽有掩映、实则已经坍塌大半的城门。随即,他再次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不是那想象中的一片劫灰,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湖。湖中满是茵茵绿色,深深浅浅如同碧玉一般的荷叶摇曳不休,只因未到开花时节,那份绿便愈发显得明亮浓烈。在文人墨客笔下带着江南风韵的荷花,此刻反而流曳出一份肆意的张扬。
湖畔,坐了个眉眼如刀的女子,身畔有一把宛如繁花的剑。
女子在喝酒,手中端着只青花海水龙纹杯,一杯一杯,喝得不急,但是一直没有停。在她眉侧有一道纵长的刀疤,却丝毫不显突兀。
湖水、大片荷叶、酒、剑、刀伤,在她身畔,似乎自成一方肃杀而孤寂的天地。尽殷浮白一生,他再未曾见过这般华美而苍凉的景致。
他一脚踏入,声音清朗:“请问,可是袁乐游袁姑娘?”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一仰头又一杯酒喝了下去。随即开口:“过来一起喝酒。”声音中颇有几分沙哑,近似于男子的声音。
夕阳西下,废弃城池,巨石与大湖掩映的奇妙画面本就在殷浮白心中击起万点涟漪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几杯杜康才衬面前的景色。
于是他很干脆地上前,把身上包裹放到一边,地上还有一只釉里红海水龙纹杯,他便抄起来自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觉得酒味甚烈,但着实醇香,是上等的好酒,赞美道:“真是好酒!”又喝了一口。
女子也不理他,又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饮下。
以夕阳为伴,碧池为映,那一夜里,殷浮白与杀手阁上第一杀手袁乐游整整喝了一坛烈酒,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时睡着。
次日清晨,殷浮白醒来时只觉身上颇有些冷意,他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又见大湖边有几道溪流潺潺流入湖中,水极清澈,他便走过去洗了一把脸,就着喝了几口,清甜甘凉,甚是舒服。
正在这时,昨夜那女子皱着眉头,拎着一坛酒从一间木屋里走出来。
殷浮白迎上前去:“袁姑娘,你好。”
袁乐游也不理他,继续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酒:“带错了,我最不喜这种清淡的酒,怎带了这一坛过来?”
殷浮白便凑过来:“这种酒我见过,倒也未必非拿来喝不可。”
袁乐游疑惑地转过脸:“哦?”
殷浮白笑眯眯地问:“有锅子没有?”
湖中鱼虾极多,且不怕人,殷浮白轻而易举便捉了许多上来。又捞了许多蛤蜊,逮了几只螃蟹,洗涮一番,把鱼去了鳞片苦胆,一并都丢到锅子里,把那坛酒咕咚咕咚往锅子里一倒,寻来盖子往上一扣,又拿了两块石头压上去,架火便开始煮。
不消片刻,一股带着酒意的鲜甜香气已经传了开来,殷浮白乐呵呵地招手:“过来吃吧。”袁乐游皱着眉看他,闻到香气时亦未放松,抬头却见殷浮白一双眼睛清澄之极,全无杂念,似乎他前来这梁鱼务,不过是为了邀她共进这一餐而已。
她终是慢慢松了眉头,便走了过来。
吃过饭,殷浮白又收拾了锅碗,袁乐游忽然问道:“你想杀什么人?”
殷浮白一怔,连忙摇手:“我不想杀人。”
袁乐游道:“你来找我,却又不想杀人?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殷浮白忙背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方才转回身笑道:“你是袁乐游,杀手阁上排名第一的杀手。行踪不定,但每年的这个月都会来梁鱼务赏莲。”他笑起来,“我找你,是想请你帮忙铸剑的。”
袁乐游表情略缓:“你可知我铸剑的规矩?”
殷浮白笑道:“我听说,你只为剑法不输于自己的人铸剑。”
袁乐游平淡道:“不错,因此我只铸过两口剑。一口是昆仑掌门长青子的‘问天’,一口是我自己的‘繁花’。”
长青子乃是一代剑圣,而袁乐游当然不会输给自己,然而除这两人外,她竟没有铸过第三把剑!殷浮白愣了一下,随即拔出腰间止水剑,笑道:“沧浪水殷浮白,请指教!”
闻得他的名字,袁乐游面色也不由变了一变,瞳孔微缩,双眼霎时锐利如剑:“原来是你,却也值得这把剑。”展手处,繁花剑已脱鞘而出。
繁花剑极尽奢华,黄金为柄,翡翠为饰,剑鞘上宝石一如大片鲜花开放。而袁乐游剑法一如其剑,辗转之间,剑尖似是幻出万点金星,又如大片萤火虫飞舞于天地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周遭全都是她的剑招。何者为虚,何者为实?令人全然难辨。
殷浮白“啊呀”一声,一时间也觉眼花缭乱。他最擅找出人剑法中的破绽,如今看来,几乎她挥出的每一剑中,自己都可寻出破绽所在。然而问题也正出现在这里,她的剑招,实在是太多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面对着一盘菜,那可以轻易下筷,然而若换了一桌子菜,那到底是该夹哪一盘?殷浮白左冲右突,八方出击,速度竟也跟了上来,剑指之处,皆是袁乐游剑招中的破绽所在。
这几式速度奇快,更需在剑法上有极大洞察力之人方可为。袁乐游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剑锋一转,那点点繁花便全幻化成了利刃。先前她剑招变化已是极多,如今更是增了一倍有余。更了得的是这些剑招虽然纷繁,每一招每一式却均是力道不减。殷浮白暗叫不好,心道就算自己能看出破绽,可万没有一转眼能使出这许多招的道理,还需另寻他法。他在剑术上心思转得极快,转瞬间已平直向前,一剑刺出。
这乃是崆峒剑法中的一招,全无花巧,师法自然,袁乐游暗自点头,剑尖处繁花再绽。殷浮白返身一剑,不求变化,朴直可观,乃是东山剑法。
这是以简驭繁之法,若不是殷浮白,天下只怕也没几人能掌握这些质朴天然之剑招。袁乐游繁花再展,变化愈多。殷浮白也不管她的变化到底多少,反正自己所记的剑招如海,只依样对付便是。虽则如此,心中却也首次生出了自修习剑法以来的烦躁之情。
他可以抵挡袁乐游的剑招,可是,却也绝对破不了她的剑招。
他从来应变神速,洞察力惊人,所知晓的剑招更是远超江湖诸人。然而,这些自来所向披靡的优势在袁乐游面前,却全然没了用武之地。她这一套变幻莫测、绚丽无名的剑法是他入江湖以来首度遇到的克星。他难以取胜,却也不甘认输,便咬着牙,一剑一剑继续拼下去。
如是近一个时辰,袁乐游忽地收回繁花,淡然道:“可以了。”
殷浮白也收回止水剑,他手上汗水已浸透了剑柄,奇道:“怎么讲?”
袁乐游道:“再打下去,我可以杀了你。”殷浮白听得一惊,又听她淡然续道,“我只是能杀你,但我赢不了你的剑法。”
殷浮白一怔,他只想到自己胜不了袁乐游,却未想过袁乐游却也奈何不了他手中的止水剑。这一局,终究不过是平手。
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非喜,又非忧,有些酸涩,却又有些期待。
加上当年泰山峰顶对决一清子,这乃是有生以来他第二次与人打成平手,心中着实地佩服。忽又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便忙去湖边找到包裹,打开递过:“材料在这里,劳烦你了。”
看到那块陨铁,袁乐游竟也怔了一下:“这是一百五十年前大西南的陨铁天英,不见于世亦有百年,你是怎么得来的?”
殷浮白腼腆一笑:“一个朋友送的。”
原来袁乐游的铸剑之处就在这梁鱼务中。她不再搭理殷浮白,自抱着陨铁研究,留下他一个人在大湖前。好在这里水产丰富,殷浮白中午烤了两串鱼,晚上抓了三只青蛙,挖了一块藕,却也吃得自得其乐。
晚上夜空中繁星点点,他仰面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玩。清冽的夜风吹过,他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畔忽然传来响动,他便起身,笑道:“袁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虽只相识一天,这女子又态度冷淡,但他因钦佩她的剑法,便换了称呼。袁乐游道:“你倒是自来熟。”却也并未纠正,只道,“研究你那块陨铁研究累了,出来放松一下。”
二人并肩坐在湖畔,星光静静洒下,湖中的荷叶被风一吹,掀起一阵阵暗色的波澜。殷浮白问道:“袁姐姐,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大湖?”
袁乐游淡然道:“当这里还繁盛的时候,这个湖叫做碧明池。乃是依照原有小湖,人工开拓而成。过去每到佳节,满城之人都要到这碧明池上乘船游玩,通宵达旦,不去的人都会被旁人嘲笑。”
夜灯千盏,游人如梭,那是何等绚丽多姿的景象。
殷浮白“嗯”了一声,遐想当年情形,心驰神往,叹道:“那可真美,袁姐姐,不知这碧明池三字如何写法,是哪一个碧,哪一个明?”
这问话寻常,袁乐游却忽然发怒:“关你什么事?问这个做什么!”
殷浮白不解她为何发怒,却仍是诚诚恳恳道歉说:“对不起。”
江湖上这般出名的少年剑客,本应是性子骄傲飞扬,袁乐游实未想到他竟能这般谦抑,心里倒也和软了几分,便转了话题,只是语气依然生硬:“你的剑法不错,但怎么全是拾人牙慧?”
殷浮白自出道以来,从没听过这么重的话,他却也不以为意:“我的剑法是和师父学的,还有不少是动手时看别人使的,这样不好么?”
袁乐游道:“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般下去,剑法要更进一步却难了。”
殷浮白抓一抓头,自言自语:“那该如何做呢?”他向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仰望天上繁星点点,下意识地又抓了根草叼在嘴里。忽又问道:“袁姐姐,你的剑法真是漂亮,叫什么名字?”
袁乐游慢慢抽出繁花长剑,剑尖指天,她这把剑不仅剑鞘上装饰华丽,剑刃上亦是镶嵌了若干珠玉,略微一晃便是晶光灿烂,但丝毫不损其锋利。
“我的剑法,名为烟花九。烟花九变,每一变皆不相同。”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烟花,点燃后插在地上,红黄相间的火焰不住喷射而出,映于湖前,有种难解难分的灿烂。殷浮白赞道:“真是好看!”
袁乐游却又抽出第二支烟花,这次点燃后空中颜色亦是极为绚丽,她转头看向殷浮白:“这两支烟花,本是相同的烟花本无区别,放出的火焰粗看相似,其实却千差万别,烟花九便是创制于此。我花了三年时间想出这一套剑法,其中奥妙,你自想去。”
她站起身,回去研究天英陨铁。殷浮白一人站在湖边,茫然四顾。原来从烟花变化也能体会出剑法中的道理,那么世间万物,是否都有共同之处?
他想到来梁鱼务时,为寻找那猎户而杀死的老虎。那只猛虎十分凶恶,尾剪如风,爪利如刃,一扑一抓此刻思来都有其法度;又想到白日里抓鱼时,那些草鱼在水中一转一折,极是灵活,似乎也有其道理所在。
猛虎与游鱼的动作在他脑中来回打着转儿,忽然间,这三年里他对决的那七十九名剑客所使出的剑法又一一涌出。这些剑客皆是江湖中有名之人,所使剑法自也是精妙招式。他们风格各不相同,亦是各有所长。
他又想到自己所长之处,乃是一眼看出对方的破绽。然而如袁乐游这般的剑法,自己看出破绽又如何?自己所知的这些招式,根本无法可破,除非,除非自己能够独创一套剑法,能够尽破天下招式的剑法!
然而剑法又是如何创法?
他想得头都疼了起来,却依旧全无头绪。便索性抛开这些,宁心静气地回忆起当年师父教给他的剑法。
那名江湖人本以内力拳脚见长,主要传授他们的也是这些。他虽带了一本剑谱,自己却并不很晓得那上面的功夫。后来把剑谱留给他们三人,多少总有些偿还救命之恩的意思。龙在田与严妆对那本剑谱兴趣都不大,只有殷浮白照着剑谱,竟然练成了。
他问自己,剑是什么?剑法是什么?剑术又是什么?
然后他惶恐地发现,喜欢了那么久的东西,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袁乐游在铸剑室里连呆了三日,第四日里她再度到湖边放风,赫然发现数日前那个清爽天然的年轻人,此刻竟是蓬头垢面地坐在湖面发呆。
“嘿,小子。”她用脚尖轻轻踢一踢他。
殷浮白茫然抬头,忽地问:“袁姐姐,剑是什么?”
“能砍人的东西就是剑。”她好笑。
“哦。”他呆呆地应。
她忽然觉得有趣,拍一拍他的手:“你的手要是能砍人,也是剑。”
殷浮白想了想:“不行,我内力很差,手砍不动人,还是用剑吧。”他呆了一会儿,又问,“剑法是什么?”
“剑法就是砍人的办法。”她笑笑,“砍人砍得好,就是好剑法。”
殷浮白低下头,继续冥思苦想。
那块陨铁耗了袁乐游不少心力,她后来连续半个月都没有出来,殷浮白困守湖边,心无旁骛。深夜里,湖对岸的铸剑室常常升腾出颜色各异的火焰,绚丽诡异之极,他竟是一无所觉。
又过半月,铸剑室中火焰白日黑夜不绝,颜色转为诡异的青蓝,最后五日才终于转为金黄,如金蛇乱舞,猛烈狂热。
碧明池的白莲菡萏初绽,一点点微白在浓绿间探出头来,宛若满天繁星。殷浮白恍若未觉,犹在苦苦思索。湖的另一侧,火光愈盛,打铁声音日夜响个不停。一声声,一阵阵,仿佛要直击到人的心坎里。
终于到了最后一夜。那一日从早晨起便是乌云密布,天空低得几乎可以压到湖面,一呼一吸之间,空气潮湿而闷热,殷浮白抱着止水剑端坐湖畔,不言不动。
碧明池中的游鱼不断跃出水面,成为这压抑空间里唯一活跃的生灵。
打铁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地传来。
终于在夜晚,一声雷鸣,震动四野,瓢泼大雨全无预兆地骤然洒落,不给人以任何喘息的空间。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殷浮白的衣衫便已淋了个透湿。
雨声如击金鼓,激**在这废弃已久的古老城池之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出征的兵士已不在;
——千乘的将军已不在;
——曾繁华如半个京城的梁鱼务已不在;
——曾游人如织的碧明池也已不在。
暴雨如织,笼罩四野,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一切事物都无所遁形,碧明池、梁鱼务、空城、天际,没有什么能够避开大雨的锋芒。大雨洒遍了梁鱼务中每一个角落,一切都被打得透湿。高的树,低的草,冷的水,热的人,只要你在雨中,便避不过去。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剑法,能如同这大雨一般,无隙不入,笼罩八方?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剑法,能如同这大雨一样,其速如风,顷刻难避?
殷浮白怔怔在大雨中立了半晌,忽然间心有所悟,一跃而起,合着雨声舞起剑来。那剑光如水笼罩四方,竟与这大雨紧密相合,全无区别。
夜色深重如墨,间或一道闪电劈下,映衬着大雨中这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少年身影。
一滴雨水自剑尖滚落,殷浮白盯着那滴雨珠,忽地朗声而笑。
次日清晨,风住雨息。尽管经一夜风雨摧残,许多花苞被打落水面,仍有大片白莲一夕而开,恍然之间,如若大片深雪。
第五章 十二月风雪客
向北,向北,再向北。
比北疆更远的极北之地,是罗刹人居住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很冷,海水很蓝,地上长着星星点点的苔藓与地衣,动物的皮毛丰厚而蓬松。间或也可见到一两个罗刹人,身形高大,金的发碧的眼,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令殷浮白觉得极有趣味。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由北疆继续前行,穿过了戎族人的地盘,来到了罗刹人的领土,最终赶到宁古楚海边。
这里的海中漂浮着小块清澈发蓝的浮冰。在此之前,殷浮白也曾在南方见过海,那里的海是一种暖洋洋的蓝色,广阔而博大。可这里的海却不同,即使是同样的深邃的蓝,却有一种刺到骨子里的寒意。
殷浮白却想:这里的浮冰颜色可真漂亮,要是能拿一块送妆姐多好。
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站在绵亘千里的海岸上,厉风怒号,他全然不觉。
在他身上,有两把剑。一把围在腰间,正是他惯用的软剑止水,另一把则背在身后,长短尺寸与止水没什么区别。
那一夜万点骤雨不息,殷浮白于大雨中得悟,创出平生第一套剑法。
次日清晨,他临水自照,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匆忙打理一番,袁乐游已负手而来,却只在湖畔独自徜徉。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转过身,看到殷浮白时,隐约露出一个笑容,甩了一把剑过来:“你的剑。”
殷浮白一怔,下意识伸手接住。刹那间只见一蓬水光扑面,半空间进出一道清冷冷的彩虹。那是一把长剑,剑身薄锐,长短与止水剑相似,剑身竟是半透明状,内中似有水光流动,片刻不息,看得他又惊又喜。
袁乐游叹口气:“我的铸剑室也毁在这把剑上。”
殷浮白昨夜全神贯注在剑法上,全然未注意到湖的那一侧骤然冲天而起的火光,连忙鞠了个躬:“多谢袁姐姐。”
袁乐游摇头:“罢了。”又道,“我在这梁鱼务之事,不要说与外人。”
殷浮白忙道:“是。”心里却想:大哥和妆姐却不是外人,我只说给他们便罢。没料想袁乐游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续道:“什么人也不准说,我不喜欢这地方有他人来。当日里我也这般嘱托过长青子,不想一代剑圣却也食言,到底把这里告诉了他的亲近之人。”
殷浮白只好道:“是,是。”
袁乐游看他态度诚恳,倒也满意,转了个话题又道:“听闻罗刹人的宁古楚海中有一种海兽,皮子又薄又韧,料想倒适合为这把剑做鞘。”
殷浮白忙问:“这种皮子哪里可以买到?”
袁乐游失笑:“我也只是偶然听闻,这种东西哪里去买。”
殷浮白低头想了一想:“既如此,宁古楚海可怎么走?”
袁乐游一惊,却见那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神色清朗自然,决非玩笑,她怔了一下:“你还真是执著。”
此刻,殷浮白便立于宁古楚海边,他吹着口哨,心情甚是愉悦。
一只圆头圆脑、深褐色的海兽忽然蹿出海面,憨态可掬,煞是逗人喜爱。殷浮白默念一声:对不住了!便抽出止水剑,一道剑光飒然而出。
九月浮槎。十月女泽。十一月乘衣归。十二月风雪客。
九月起严妆便扳着手指等殷浮白回家,可是到了十二月他仍未归来。
细雪一点一点落了下来,严妆抱着个手炉,在窗下算着账,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她心中方喜,却听一个弟子道:“二师叔,昆仑派来人了!”
自三年前沧浪水参加品剑大会以来,便与昆仑派再无往来。但严妆却时时忧心,一清子当年在殷浮白手里吃了大亏,怎能善罢甘休?如今她一听到昆仑派三字,霎时便紧张起来,心道:会不会又与小白有关?这样想着,她匆匆赶到前面,正看到龙在田在招待两个一身白衣的道人。
那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神气蔼然;另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上锐意逼人。那年轻道人正在说道:“龙门主,这品剑大会你到底是去不去?”
龙在田朗声道:“多谢昆仑相邀,我沧浪水自然……”刚说到这里,却听一个优美女声笑道:“两位道长,不知在这里说什么事啊?”
那小道长一转头,见一个美艳女子站在当地,如同雪中红梅,心头不由一震,道:“这位可是严副门主?贫道云荒,这是家师千山子,奉代掌门师叔一清子之命,特来邀请贵派参加明年三月的品剑大会。”
听到千山子的名字,严妆不由一惊。昆仑有云:玉虚雪,昆山月。说的便是除却剑圣长青子与一清子之外,昆仑一派的六大高手。这千山子在其中排名第五,剑法十分高明。此刻严妆早已清楚品剑大会究竟是何等声名,亦知当年已方三人能全身而退实是侥幸。她心中疑惑,便笑道:“久闻品剑大会三载一次,为何这次延迟许多,莫非本次有什么不同?”
云荒道:“严副门主所言正是,只因我昆仑掌门长青子将于明年三月出关,故此推迟了一段时间。而这次品剑大会召开的地点亦是与众不同。”他面上漾上了一层骄傲之情,“便是在昆仑山玉虚峰顶。”
这一句既出,龙在田、严妆二人,双双大惊。
要知昆仑一派虽然名扬天下,却是十分神秘,品剑大会举办多年,从无一次上过昆仑山。严妆心思电转,想到当年泰山峰顶殷浮白力挫一清子一事,暗道:这实是宴无好宴,何况又有个长青子在后方坐镇,这哪是什么邀请,分明是要难为殷浮白!口中却笑道:“小道长客气,面对一代剑圣,我沧浪水可实不敢当,不去也罢。”
云荒冷笑,“三年前,沧浪水殷护法便曾闯过泰山,今日怎说不敢?”
严妆微微一笑:“小道长也说了,当年在泰山连败数人的是我师弟殷浮白。他喜好游山玩水,已数载不归,如何能在明年三月上玉虚峰?”
云荒本来年轻,先前还是耐着性子遵循礼数说话,如今听严妆言语中诸多推脱,却又不好对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发作,一怒之下转头看向龙在田:“龙掌门,方才你对品剑大会多有称许,如今却一言不发,我倒好奇,这沧浪水一派究竟谁是门主?”
龙在田先前并不知剑圣出关以及在玉虚峰顶举办等事,如今才醒悟到事情严重,便笑道:“道长说笑,副门主不过是将我的意思说出而已。”
云荒大怒,千山子把他一拦,声音温和:“两位门主,小徒不通礼节,还请见谅。据代掌门师兄所言,比次大会邀请的是沧浪水一派,殷护法行踪未定,不来也罢了,两位门主却是一定要请的。”说罢,递上一张帖子。
听他这般说,严妆愈发相信这次邀请实无好意,又想那云荒不过是言语冲些,也还罢了,这千山子的主意却是好毒!自己与龙在田若是接了这张帖子,到时昆仑派将消息公布天下,殷浮白不来也得来。想到这里便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与龙掌门并不长于剑术,上次乃是陪同小师弟而去,实不够格参与这次盛会。”
其实上次她本是说“我沧浪水一派冒昧前来”,但这样一个美貌女子当场耍赖,你又如何分辩?云荒冷笑一声,拔出宝剑,指着侍立一旁的秦兴道:“他带的难道不是剑?怎说是不擅剑术?我且来讨教一二!”
他速度奇快,这一剑光芒夺目,凌厉十分,秦兴不过学了三年功夫,哪来得及细想,匆忙间也是拔剑相迎。
这云荒本是昆仑二代弟子中极出色的一个,剑法、经验,均超出秦兴许多。秦兴勉力支撑,但不到二十招,只听“叮”地一声响,秦兴手中的剑已经被斩为两截。
若按江湖规矩,此刻秦兴已是输了。但他本是市井出身,虽经教导,骨子里仍有血性。他也不管手中只剩下半截剑,一剑又刺了过来。
云荒奇道:“你输了,还打什么?”
秦兴咬着牙道:“不曾输!”不管不顾又是一剑。
云荒心里好笑,未过数招,秦兴手中断剑又被削去一截。云荒挑挑眉毛笑道:“这次你还要打?”话音未落,却见秦兴手中招式不停,这一剑力道更猛,虽只是一小截断剑,被他一拿竟有了几分搏命气势。
云荒毕竟是名门出身,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仓猝间竟退了一步,随即立刻觉得不对,自己是什么人,焉有退缩的道理?当即一剑挥洒而出,剑光如雨。这却是昆仑一派的拿手杀招之一,名唤“中继无双”,先前他不愿使出,如今一怒之下却再也忍不住。
越到这般时分,秦兴骨子里的那股悍劲越被激发,他不管不顾,连递到眼前的长剑亦不顾及,双拳挟带风声,朝着云荒的双耳便击了过去。这般一来,纵是他会死在对方剑下,云荒却亦会身受重伤。
这般不顾性命的打法,云荒委实不会应对,何况他又不想杀人,只得收剑跃开。结果他这一剑不曾伤到秦兴,自己束发的三清巾却被拳风击中,直飞到天上,一个齐齐整整的小道士,转眼已是披头散发站在当场。
云荒一张脸霎时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口银牙险些咬碎。抬头却见秦兴举着一双拳头,凶狠狠又冲了过来,一时间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暗道道爷还治不了你?手中长剑横直如带,一剑便削了下去。
眼见这一剑若中,秦兴必然重伤。危急关头,却听“叮”地一声响,一把剑架到云荒手中长剑之上,却是严妆见秦兴危难,当即出手。
云荒原先便慑于严妆美貌,见她出手,脸一红便收了剑。
千山子适时微微一笑:“严副门主这是何意?莫非是以大欺小不成。”
严妆笑道:“我担忧徒弟,一时心急,焉有欺负这小道长的道理。只是道长说的话我也不解,所谓以大欺小云云,难不成我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师弟和贵派一清子道长比了一次剑,便可称之为平辈了?”
各派掌门之间平辈相交原也是常理,但被严妆词锋锐利地这么一说,却又颇显讽刺。千山子也不怒,面上依旧笑颜温和:“我这小徒武功不到家,怎当得起长辈一剑。最近贵派护法殷浮白名声响彻天下,据我想,那殷浮白不过是贵派中一个护法,两位门主的武功定然是更加出类拔萃,贫道不才,想向龙门主请教一番剑法,不知龙门主可能赐教?”
“玉虚月,昆山雪”中的“山”字岂是易与之辈?严妆当先一步,笑道:“小女子也是个副门主,道长若能打赢我,再来挑战龙门主如何?”
龙在田尚未答话,千山子却已笑道:“在下是请贵派门主赐教,严副门主……”他把那个“副”字上咬得极重。话犹未完。龙在田已上前一步,微一抱拳:“沧浪水龙在田,请指教。”随即一剑击出,风声过耳。
这一剑神完力足,内力强盛,千山子也不由暗赞一声。他反手还招,势若长缨,正是他成名江湖的一套“千山鸟飞绝”,光影霎时笼罩厅堂。
此刻已是腊月,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雪花,风声呜呜不绝于耳。千山子的剑光亦如白雪飞舞,却与厅外的风声刺耳全不相似,而是愈舞愈寂,真个如同干山鸟绝,万径踪灭。那一份清冷孤寂,连一旁的严妆都被感染,惶然四顾,究竟难言。
自来剑招,有的以招式凌厉取胜,有的以速度快捷取胜,又有的以变化莫测取胜,却少有这般舞出一种寂寞逼人的气氛,令对手心思随之变幻,难以应对的。也亏得龙在田素来心思稳重,内力强盛,这才不坠下风,饶是如此,他也不由屡屡想到少时孤苦又往历洪灾之劫,心魂几度险为之摄。
翻翻滚滚,二人已对了一百余招,堪堪打个平手,千山子忽然收剑。赞一声:“不错!”
龙在田微微一笑,正要客套一二,却听千山子又笑道:“龙门主这一身功夫,做个门主却也够了。我却只庆幸,贵派的殷浮白,只有一个。”
这一句话里意味深重,龙在田一怔,笑容便似贴到了脸上。
千山子看他神情,又是一笑:“这张帖子,还请收下吧。”
龙在田终于勉强恢复从前神态:“若我不收,又待如何?”
忽地一阵簌簌雪声响起,仿佛是大雪压断了枯枝。千山子微微笑道:“龙门主,你可知此次除我与小徒之外,尚有清灵一脉七位同门同来沧浪水,现在正在门外。龙门主,不知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龙在田脸色骤变,清灵一脉乃是昆仑代代相传的有名剑阵,据说组阵之人不需武功特别强盛,却可合力打败功力一流的高手,极是了得。纵是他为人沉稳,一时间却也流下了冷汗。
严妆喝道:“千山子,昆仑一派若以势压人,我们却也全然不惧!”
这女子真是胆大,千山子笑了一声,方要说话,却听一个清朗声音笑道:“妆姐,大哥,我回来了……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这句话一出,厅内诸人颜色陡变。严妆喜道:“小白!”
千山子亦是一惊,口中忙喝道:“清灵一脉!”
一个白衣人和着窗外的风雪。笑吟吟地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大捧断剑都被他丢到了地上。
他含笑抬头,骨重神寒,瞳剪秋水。厅中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那是殷浮白,却似乎又不是殷浮白。他的个头高了一点,面貌间多了风霜痕迹,仿佛一把绝世名剑缓缓人鞘,却仍是光华耀眼,莫可逼视。
千山子忽然想起方才那一阵雪落的声音,也许,那并不是雪落。
然后殷浮白看着龙在田与严妆,笑了起来:“大哥,妆姐!”随着他这一笑,两颗小虎牙从唇边露了出来,这才让严妆找到当初那个殷浮白身上的神气。然后他转向千山子与云荒:“请问二位道长是?”
到了此刻,千山子知道自己所谋已然全盘失败,但他毕竟是昆仑的有数高手,依然气度俨然:“贫道千山子,这是小徒云荒。”
殷浮白“哦”了一声,行了个礼:“那外面那七个人也是昆仑派的?”
千山子暗自咬牙,面色不变:“是。”
他以为殷浮白必要追究一番,未想殷浮白却只是问:“那道长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
千山子语气平板:“明年三月,掌门师兄长青子出关,是时将于昆仑玉虚峰顶举行品剑大会,特来邀请沧浪水一派参加。”
然后就见殷浮白的眼睛一亮,面上惊喜:“长青子先生出关?好啊。”
他伸手就接过了那张请帖。龙、严二人神色同时一变:“小白!”
殷浮白不以为意:“请帖我接下了,道长请回吧。”他用脚尖点一点地上那堆断剑,“这一堆剑一起带走也成。”
剑士断剑兼之被夺,实是奇耻大辱,焉有再拿回的道理?千山子未曾言语,带着云荒,转身便走。
殷浮白转过身,再度笑嘻嘻地说:“大哥,妆姐,我回来了。”“谁让你答应参加品剑大会的!”“你这大半年都上哪儿去了!”
迎接他的,是毫不客气的两声指责。
这一次归来的殷浮白,真个与从前全不相同。他不再是从前的少年,言谈举止间,已有了青年的意味。
严妆问他上一次为何跑走,去了何处大半年不曾回来。殷浮白却只是笑,东拉西扯不肯回答。气得严妆很想敲他的头,却终究未曾敲下去。
严妆又问他为何执意要参加品剑大会,殷浮白道:“妆姐,我一直便想向剑圣挑战,如今正好新创了一套剑法,正想看看如何。”又有些不好意思,“用这套剑法,我和武当派的凝云剑,还有四方门的连环动过手。”
严妆吃了一惊,凝云剑是武当高足,亦是武当掌门松鹤真人最心爱的弟子之一,一身蹑云剑已有十成火候;连环则是四方门护法之一,四方门青年一代里最了得的高手。她犹豫着问道:“你赢了?”
殷浮白点一点头:“就是和连环动手时没控制好力道,折了他一条手臂。”他怕严妆不喜,又道,“是他先找我的,动手前还签了生死状……”
严妆暗自叹气,心道江湖这七大剑门被你得罪的也差不多了。又听殷浮白道:“刚才我用的也是这套剑法……”
严妆又是一惊,道:“原来清灵一脉竟是被你这般打败的?”
殷浮白道:“清灵一脉?这名字真好听,可是今日外面那几个人?”
严妆颔首:“那是昆仑一派最有名的剑阵,小白你是如何应对的?”
殷浮白倒奇怪:“剑阵?这倒没见。我一出剑,他们的剑就都断了,我还没看到他们出招。”
严妆想了一想:“小白,你把那剑招重使一遍。”
殷浮白应了一声,抽出止水剑,面上的笑意浅浅,骤然间水光四现,仿佛大雨倾盆而下,充溢厅堂内每一个角落,速度之快令人全无半点反应时间。严妆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当真下了这一场骤雨。然后她才想到,这是在厅堂里,而且,这是冬天。
一张笑嘻嘻的脸凑了过来:“妆姐,怎么样?”
还能如何?这一招速度奇快,涵盖极广,清灵一脉不是不组剑阵,而是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严妆长叹一声,暗道:这样的剑法,只怕当真能与那传说中的剑圣一争也未可知。一直不曾开口的龙在田亦是感慨莫名,叹道:“果然出色。莫非这大半年来,你便是在研究这套剑法?”
殷浮白含糊点头。一路赶回到底疲惫,吃过饭,便被严妆赶去休息。
直到殷浮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严妆才疲惫地揉一揉眉心,低声道:“大哥,三年前我出主意去参加品剑大会……是不是错了……”
龙在田虽对殷浮白不满,但不愿让严妆忧心,安慰道:“阿妆,你莫要多想。当日你是为了沧浪水一派着想。何况小白一身好剑法,正该成名立万,此次上玉虚峰,虽然有些危险,但未尝不是一次磨砺的机会。”
严妆道:“这也对,但我……”
龙在田笑道:“不必担心,上次他回来时,我还担心他不好内功。今日里看他内力虽无甚进步,却已能触类旁通,自创剑法,这又是何等的天赋成就!说不定将来咱们派里又出了一个小剑圣,也未可知。”
严妆被他这么一说,也便笑了起来。龙在田又笑道:“说起来,小白上次忽然不告而别,倒不见得单为创这套剑法,说不定是在外面认识了女孩子。他也大了,说不定下次就能带个弟妹回来呢!”
他本是玩笑,严妆却听得一怔,过了半天才道:“这也说不定……”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忽地又抬起头,“大哥,我也回去休息了。”
严妆推门而出,此刻雪已经停了,天地万物一片银装素裹,呼吸都变得清冽起来,白日里昆仑派那一千人的到来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严妆叹了口气,手上间隔的水晶镯子和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忽然有一个人从柱子后走出来,光彩照人:“妆姐,为什么叹气?”一身白衣的殷浮白,笑意如朗月入怀,他越走越近,又叫了一声“妆姐”,一双眼清冽得仿佛天地之间飘扬的白雪。
严妆仿佛被那双眼摄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殷浮白在走到她一步之隔的距离时停下,从身后取出一把剑,微笑问道:“妆姐,你看这把剑好不好?”
这把剑的剑鞘又薄又韧,仿佛一匹青布,上面刺绣着花纹,十分雅致,观其大小与止水剑并无差别。因此他虽一直背在身后,龙、严二人都末想到这是一把新剑。严妆接过这把剑,只觉轻重极是称手。她抽剑而出,虚劈一下,地上积雪随她动作竟是分隔两侧。剑中似有一道流水痕迹,从剑柄处缓缓流向剑尖,又慢慢回转,水光流动,令人莫可逼视。
“好剑!”她脱口而出,赞叹溢于言表,又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殷浮白极是高兴,答道:“还没有名字。妆姐你为它取个名字如何?”
严妆正将剑指天,欣赏着那一道流水痕迹,闻言笑道:“这般别致的一把剑,便叫它‘流水’如何?”
殷浮白喜道:“好啊。”他见严妆对流水剑十分欣赏,终是鼓足勇气道,“妆姐,这把剑是送你的。”
严妆极是吃惊:“送我?”她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能要!”
殷浮白脸色霎时一白:“妆姐,你……你不要?”
方才严妆想到的是明年三月里玉虚峰顶的品剑大会,心想如此神兵利器,用之正可助殷浮白一臂之力。转眼却见殷浮白面色骤变,心中不知为何,亦是一痛。忙道:“明年你要去与剑圣比剑,这把剑还是你用。”
殷浮白脸色略好,却依旧紧攥着那把剑往严妆手里推,怎么也不肯拿回去。严妆哪里肯接,她一眼看到殷浮白腰间的止水剑,心念一转:“要不这样,我用你的止水剑,你用这把流水剑如何?”她这般说出,脸也不由微红了一下,好在此刻天寒风冷,只当是风吹红的,也无不可。
殷浮白一怔,他从小听兄姐的话惯了,便答了个“好”字,想想又道:“这个剑鞘也很好,妆姐你既然不要剑,那么这个剑鞘你拿去用……”
流水、止水双剑仿佛对剑一般,换个剑鞘并无不可,严妆便应了,她接过那仿佛青布一般的剑鞘,笑问道:“这是什么皮子,从前倒没见过。”
殷浮白含糊应了两声,严妆当他也不清楚,便不多问,只笑笑道:“这把止水剑本是师父留下的,你这把流水剑也是极好,流水,止水……”
她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几遍,忽然醒觉这两个名字好似一对,心头不禁跳了一下。殷浮白却较她紧张更甚,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低声又道:“那个剑鞘上面绣的是地图,是北疆的梁鱼务……很美……妆姐,有机会我们一起……”
虽然袁乐游曾叫他不准将梁鱼务一事说与外人,但他终究忍不住,便寻了匠人,将地图绣到剑鞘之上。心中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严妆能与他一同前往。
这一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声音又低,恰好此刻又来了一阵风雪,呼息入耳,严妆伸手在面前一挡,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然而殷浮白已经离去,那一句话,严妆终是不知他说了什么。
第六章 骤雨
次日,殷浮白一大早便醒来。雪后的空气冷冽清新,他心情十分舒爽,忽又听见有舞剑声音,他循声望去,笑道:“秦兴,好用功!”
那人正是沧浪水大弟子秦兴,见得殷浮白,连忙躬身施礼,口称“师叔”。
他年纪其实比殷浮白还大了两岁。殷浮白随意地挥挥手:“不用客气。”
又笑道,“怎么起得这般早?”
秦兴红了脸:“我昨天败在昆仑云荒手下,失了沧浪水的面子……”
殷浮白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师兄常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也……嗯,你怎么输的?”他本想说“我也曾输过”,转念一想,自己自学剑以来却还真是未曾败过一场,不好当面扯谎,也便收口不提。
秦兴听得师叔询问,也便老老实实把自己昨日一战经过说了出来。殷浮白站在当地思考了一阵,忽道:“照我说,你打败他却也不难。我前些时日创了一套剑法,应是那个小道土的克星。”
待到龙在田与严妆也起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院中雪地上,一个教一个学的情景。严妆眼尖,更辨认出这就是殷浮白新创的剑法。
殷浮白见二人前来,兴高采烈地停了手,叫道:“大哥,妆姐!我正在教阿兴剑法,他还给这套剑法起了个名字。”
龙在田微一皱眉,觉得殷浮白这做法似乎有些草率,他原想殷浮白要凭着这套剑法拼战长青子,怎么现在便泄露了。但教也教了,只把脸一板,对秦兴道:“阿兴,你倒胆大,起了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