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这是春花最明媚的季节!
在桐柏山的南首,有一座幽谷,叫做“狄谷”。
谷中遍山都是桃李,每年春天,谷暖地幽,桃李盛开,繁花如锦,落英缤纷,四十里香沾衣襟,几疑身在桃花源中。
这里有一种小禽,翠绿可爱,鸣声特别清脆悦耳,名捣乐乌,别处所无。
花林深处,清溪漏涟,绿草如茵,临溪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有一方扇形小匾,形式古雅,中间写着朱红的篆书“忘机”二字。
不知是亭名忘机?
还是在亭中静坐,可以忘机?
总之,这里的景色。确可使人俗虑尽涤,淡然忘机!
从茅亭穿行曲折花径,有竹屋三槛,虽是竹离茅檐;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花径何曲折?花影何缤纷?花径不曾扫;花香到柴门!
这是高士栖隐之处!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晨喊斜斜的透过花林,花影迷离,花径上,正有一个葛中布衫。浓眉银髯的老者,手策竹筑,缓步煎行。
稍后,是一个年仅弱冠的蓝衣少年,他跟在老者身后,神色十分恭敬。
葛中老者跨进茅亭,就在临溪的一张白凳上坐下,他目光不期而然的望着清溪,口中感慨而低沉的说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缓缓抬头,看了蓝衣少年一眼,一手摸着他拂胸银髯,徐徐道:“中英,你今年二十一岁了,记得十岁那年,为师把你接到这里来,已经整整十个年头”
他一开口;石中英就已听出他不是昨晚和自己一同吃晚饭的那一位“师父”
尽管面貌一般模样,声音和说话的橱气、完全不同。那是另外换了一个人!但对石中英来说,这己经并不稀奇。
他还记得十年前,父亲命自己拜老人为师、当时就随着老人远行,来到这座谷中;从没出谷一步。
前三年,老人亲自教自己练功打坐,竖蜻蜓,还一直是他;但三年后,就自己记忆所及,前后已经换了八个人。
他们同样面貌,同样衣衫,你一觉起来,第二天早晨就换了一个人的声音。
你几乎认不出;但你不用认,因为他还是你的师父,只是教的武功不同而已。
石中英年纪渐渐大了,心里也有些明白。
这些人不是昏己父亲的朋友,就是自己师父的朋友,他们都是教自己武功来的,武功教会了;就要换一个教。
因此,这些“师父”,有的住了一年以上;有的七八个月就走,这是随他教的武功而走。
最使他弄不懂的,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何以要装扮成一个人的模样?
正因为他们都装扮成一个人的模样,不禁使石中英起了怀疑,到底自己第一次拜的师父、是不是真面目?
因为他面前坐着的老人,他一听口音,就是自己第一次拜师的师父。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一别十年,终于又看到他了,他是自己真正的师父。
石中英心头有些激动,口中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葛巾老者目光之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缓缓的点了点头,表示对石中英深为嘉许,但也隐藏着一份淡淡的忧虑!
“十年,你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听到不少江湖的变故…但你仍是一个孩子,一个连一点江湖阅历也没有的大孩子,而你却要去承担一件最艰巨、最艰险的任务,师父真为你担心…”
石中英听得有些似懂非懂,抬头道:“师父要弟子去办一件事么?”
葛巾老人微微摇头道:”不是师父,那是你爹要你去做的事。”
石中英已经十年没和父亲见面了,心里自然时常怀念着爹,但十年来,每一天的功课,都排的很紧,师父督促又严,他虽然想念着爹,但差不多连想念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听到师父说出爹要自己去办事,心头不觉一阵兴奋,急急问道:“师父,爹要弟子去做什么事么?”
葛巾老人道:“叫你为武林正义去奋斗。”
石中英迷惘的道:“为武林正义奋斗?那是做什么事?”
葛巾老人道:“你目前不懂,等踏进江湖,慢慢就会懂的,这是你爹十年前决定的事,你现在不用多问。”
石中英张了张口,还没开口。
葛巾老人又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教你武功的人,不是为师一个。”
石中英点点头。
葛巾老人又道:“除了声音,他们面貌衣着,都和为师一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石中英道:“弟子就是不明白……”
葛巾老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为了保守机密。”
石中英仰脸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葛巾老人苇尔笑道:“为了不让你知道的太多,因为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石中英心头疑团愈来愈多。
少年人心里不能有疑问,有了就想打碎砂锅问到底。
他暗自忖道:“那究竟是为什么?”
但他还没有问出来!
葛巾老人已经知他心意。接着道:“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大局,哦……”
他忽然“哦”了一声、问道,“这三个月来,你已经能够把所学的武功,全都可以杂凑起来,灵活应用了?”
石中英道:“是的,这三个月师父教的就是要弟子把十年来所学的拳掌剑法,拆散开来,拼凑着练习。”
葛巾老人点点头道:“好,这是最重要的;你要记住今后你只能使杂凑的武功,不准使出整套的拳剑来,如果有人问你师父是谁?你知道该怎么说么?”
石中英道:“师父从未告诉弟子,弟子正想问你老人家呢?
葛巾老人道:“这里叫做狄谷,你就说师父叫狄谷老人好了。”
石中英心中暗想:“这狄谷老人,不知是不是真是师父名号?心中想着,忍不住问道:
“师父,弟子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葛巾老人笑道:“为师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好吧,你要问什么?”
石中英的道:“这十年来,弟子计算教弟子武功的,连你老人家在内,至少有九位师父,他们都改扮成你老人家模样,直至、最近一位师父,教弟子易容变音之术,弟子才知道他们全是经过易容而来,只不知你老人家……”
葛巾老人不待他说下去,点头笑道:“孩子,不用说了,你说的不错,他们都是经过易容而来,为师可以告诉你为师的自然也不是本来面目,因为你只要知道狄谷老人就好。”
口气微顿,接着说道:“好了,为师昨晚赶来,就是因为你已经可以下山,当然,第一件事,你应该回家去看看你爹……但你必须切记在心,就是亲若父子,你在这里的一切,都不准吐露只字,还有,当年你爹要为师带你出来之时,你爹向人宣称,你是失足落水,捞不到人,你这次回去,也只能说是被为师从江里救起来的。”
石中英听到这里,又想发问。
但葛巾老人不容他开口,接下去道:“救你的人,当然就是狄谷老人,他是住在狄谷的采药老人,武功并不高,把你带来狄谷,传给你的只是几手庄家把式,因此你只能使出三成武功,当然,你爹心里知道,因为为师是他多年老友,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之事,你爹决不会问你,就是问你,你也不用说,这也是你爹要为师嘱咐你的,你必须严守机密,知道么?”
石中英听师父说的郑重,这就点头道:“弟子自当紧记。”
葛中老人颔首道:“好,现在你可以走了,孩子;记着,行走江湖,只有左手剑诀指着眉梢的,就是白己人。”
石中英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他虽然也时常感到有些疑问,那只是好奇罢了,但今天师父对他说的话,好像隐藏着一件极大秘密,使他心里,打起一连串的问号!
为什么?
为什么?
可是他又不敢多问,师父不是说了么?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知道大多,因为自己知道的愈少愈好。
他心情感到沉重,脚步也是沉重的,走出狄谷,踏上归途。
石家庄,在安徽含山县南门外石门山南麓。
石门山石壁峭立如门,有谷道十里,以通行浓往来,石家庄本来只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但自从六合剑石松龄接掌六合门之后,只要提起石门山石家,武林中可说是无人不知。
近乡情更怯!石中英走完了十里长的谷道。
这里本来是一条街,沿着山溪的小街。两边各有一排矮小平房,有杂货铺,有糕饼店,也有临时给过路行商打尖的小茶馆,兼卖酒饭。
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他还记得小时候,骑上石荣的肩头,从小街经过。
有时候石荣牵着他小手,去卖饼饵,他就坐在长根司务糕饼店的长柜上,吃绿豆糕。
他也曾偷偷的溜出大门,走到溪边和小镇上的小孩子一起丢石子,儿时的景物,虽然模糊;但模糊的印象,是深刻的。
如今这条小街,不见了!
俩排矮房子,也不见了。
小街,已经变成了平坦宽畅的石板路面,只有曲折的山溪,依然静静的环着山麓。
石板路足可容得四匹马并驰,一直通向一座广大的庄院,矗立在山麓之间。
说它新,当然就是在他离家后的十年中盖的。
他几乎认不出那是原来的家!
他缓缓穿过一片柔软的草坪——广场,渐渐的走近大门。
但他在距离高大门楼还有六七丈远,就开始越趄起来!
十年,景物全非,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家?
大门敞开着,他远远可以看到里面,朱红钉着金黄铜钉的二门。
二门当然关着;但大门里面,两旁各一条长凳,尝上坐着两个一身青色劲装的壮汉。
这两人本来翘着二郎腿,好像正在天南地北的聊天。
他们虽然坐在门内两侧,但因居高临下,(从石阶上去,至少有四五级)视野广阔,石中英在大门前越趄不前,张张望望的模样,他们自然看到了。
于是左首那个汉子忽然站了起来,跨出大门,望着石中英,一抬头,大声道:“喂,小伙子,你是做什么来的?”
这喝声,这神气,就是豪门豪奴的口吻!
大有盛势凌人之概!
石中英并未介意,他走上几步,抱抱拳,问道:“请问一声,这里可是石家么?”
那汉子倒也有些眼光,等石中英走近,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蓝布长衫,但气字却是不凡,稍微收敛了些。说道:“没错,这里是石府,你要找谁?””
石府,没错了!
石中英心头不禁又浮起疑问!
爹虽是六合门的掌门人,但他老人家一向持家严谨,以“诗礼传家”自居,决不会有这等排场。
他仍然不敢确定这是自己的家!
望望那汉子,他看得出此人身手,不在一般江湖人之下;爹不可能用上几个护院武师。
他带着些怀疑问道:“请问这时可是六合门掌门人的家么?”
那汉子哈的笑出声来,同样以怀疑的眼光看了石中英一眼,才道:“石家庄是盟主的府第,天下尽人皆知,你到底要找谁?”
“盟主府第”,这四个字,听得石中英不禁又是一怔!
“盟主”?爹当了什么“盟主”?
石中接着又问道:“请问老哥的盟主,就是六合门石掌门人么?”
那汉子渐感不耐,大声道:“盟主自然是六合门的掌门人,这还用问?你是从那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右首那人探出头来,道:“老刘,你和他罗嗦什么?这小子追根问底的,路数不对。”
石中英听他口气,宅中主人,是爹已无疑问,这就含笑道:“我叫石中英,石掌门人就是家父。”
左首那个汉子瞪大眼目,问道:“你小……”
他想说道:“你小子胡说八道”,但看看石中英的面貌,确有几分和盟主相像,天下虽大,可没有人敢上门来冒充盟主儿子的。
“小”字下面突然刹住,接道:“你说什么?你叫石中英,是盟主的公子?”
石中英点点头道:“不错,我就是石中英。”
右首汉子也倏地站了起来,说道:“老刘,你听这小子胡吹,没错,盟主有一位公子,叫做中英,但早在十年前失足堕水死了,这小子敢情是吃了豹子胆,居然异想天开,敢到这里混充公子来了!咱们把他拿下了再说。”
石中英站立不动,说道:“我就是十年前失足落水的石中英,你们不认识我,家里总有认识我的人;我要进去见爹,你们如果不相信,就跟我进去。”
说完,从容举步,走上石阶,要待朝里跨去!
两个汉子看他说话神情,不似有假,一时倒也不敢得罪,左首汉子慌忙拦着陪笑道:
“公子且慢,你自称是盟主的公子,但咱们都是下人,奉命轮值,若是让人擅自闯入府去,咱们都得受责,这样好不,公子方才不是说府里总有人认识你,对不!那就请你在这儿稍待,小的进去请管家出来看看,也许他会认识公子。”
石中英颔首道、“好吧,你去叫管家出来。”
左首汉子答应一声,飞快的转身往里载去。
过没多久,从里面急步走出一个六十多岁老苍头。
左首汉子跟在者苍头身后,指指门口,说道,“老管家,你出去看看,认不认识他?”
老苍头头发已经发白,背也有些弯了,但石中英一眼就认出那老苍头就是从小带着他玩,也经常把他骑在肩头的阿荣伯一石荣!
十年了,年岁不饶人,他已从一个孩童,长大成人,阿荣伯自然老了!
石中英只觉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叫道:“阿荣伯。”
石荣暮地一怔,他望着门前这个长大成人的蓝衣少年,拭拭眼睛,惊喜的道:“少爷,果然是少爷口来了。”
带着颤声,三脚两步奔出了大门去,上把抱住了石中英,热泪盈眶的道:“少爷;天可见怜,你终于平安的回来了,老奴当年……”
他想说:“老奴当年听到你落水,不知有多伤心?”但底下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石中英感动的也有些眼眶湿润,问道:”阿荣伯,你一眼就认出是我了?”
石荣拭拭老泪,笑道:“少爷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别说看人,只要少爷一开口,听声音,也就听得出来。”
右首汉子道:“老管家,这位真是少爷么?”
石荣像是有着满腹牢骚,重重哼一声道:“石荣年纪大了,眼可没瞎,连少爷都会认错?”
左首那个汉子陪笑道:“老管家认得出来,那就没错了,老张,咱们还不快见过少爷?”说着,两人果然一齐屈下一膝,跪伏下去,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方才不知真是少爷回来了,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少爷开恩。”
石中英道:“你们快起来,不知不罪,我怎会怪你们?”
两个汉子一齐从地上爬起。
右首汉子低低的道:“老刘,你守着,我进去禀告总管—声。
转身疾快的往府里奔去。
石荣道:“少爷,你回来了就好,老奴领你见老爷去。”
石中英随着他跨进大门,一面问道:“阿荣伯,咱们的房子,怎么都改建了?”
石荣道:“那是因为老爷当上了武林盟主,经常有各地一方雄主,或是某帮某派的掌们人前来拜会,旧房子不够宽敞,才改建的,算起来,也有六七个年头了。”
石中英道:“爹当上了武林盟主?”
石荣道:“这是各大门派公举的。”
石中英又道:“那么街上那些小店呢,怎么都拆掉了?”
石荣道:“也是因为老爷当上了武林盟主,这条街,一面临溪,街道本来就狭,为了拓宽路面,这两排店铺就不得不折除……”
石中英心中有些不以为然,问道:“那么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呢?”
石荣笑了笑道:“不远,就在三里外狮子山脚上,大家仍然叫它石家大街,是老爷出资给他们盖的店铺子,几时老奴带少爷去瞧瞧,生意真不错,自从老爷当了武林盟主,连石家大街,都热闹起来了。”
石中英想起儿时情景,忍不住问道:“长根司务呢?还开不开糕饼店了?”
石荣笑了起来道:“还开着,少爷,你还记得他们做的绿豆糕么?那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石中英也笑着道:“自然记得,长根司务的绿豆糕,不但甜,而且豆沙多;但是我想念他们,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些人。”
石荣道:“少爷认识的人,都很好,像卖麻粟的阿义,卖包干的阿顺司务,卖糖果的成康,连同长根司务,从前都是小铺子,如今店面都开的大了……”
两人一路谈着,拐进二门左首一道长廊,正行之间,只见回廊转角处,正有一个人急步走出。
这人中等身材,凌眉鹞目,面颊瘦削;八字胡子,年在四旬开外,身穿一件天蓝绣花长袍,迎面笑吟吟的走来。一眼瞧到石荣陪着石中英进来,立即含笑道:”老管家,这位就是刚回来的公子么?”
石荣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点点头道:“正是咱们的少爷。”
蓝袍中年人慌忙趋前一步,双手抱拳,连连打拱道:“在下屈长贵,见过公子。”
石中英连说:“不敢。”
心中觉着奇怪,此人既不像家中下人,又不像宾客,不知又是什么?这就回头朝石荣问道:“阿荣伯,这位是谁?”
石荣只是冷声说道:“他是咱们石家庄的总管。”
石中英暗暗觉得奇怪,忖道:“咱门家里,还有总管?”
心中想着,不觉又朝屈长贵打量了一眼,只觉此人一脸笑容,人倒挺和气的,石荣好象对他有些意气。
屈长贵早已陪着笑道:“盟主就在书房,在下陪公子进去。”
石荣冷漠的道:“不用了,老奴会陪少爷进去的。”
屈长贵依然含笑道:“老管家说的也是。”
他侧身让两人走在前面,然后随在两人身后而行。
经过一重院子,长廊尽头,有一个月洞门,门内是另外一个院落,花木扶疏,一排三间精舍;门前搭着紫藤架,风和花香,深得宁静之趣。
石中英随着石荣,刚走近书房,就听屋中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石荣,听说英儿当年坠水未死,已经回来,可是真的么?”
石中英离家十载;但爹清朗声音,听来和从前丝毫没有改变。这是十年来多么怀念,多么亲切的声音!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无比的激动。
石荣早已抢着答应:“回老爷,这是真的,真是天大的喜事,少爷已经回来了!”一面急着回头道:“少爷,快…进去。”
石中英眼已经满含着泪水,一步跨进书房,就看到迎面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
这人修眉朗目,面貌清惬,双鬓微见花白,飘逸之中带着点严肃!
那不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爹,还是谁来?
“爹!”石中英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这声“爹”叫出口来,人已扑地跪倒地上,泪水也随着夺眶而出。
六合剑石松龄终究是修养功夫极为精纯的人,神情镇定如恒,只是双目炯炯凝视着石中英,渐渐面有凄容,目中也隐含泪水,点头道:”果然是英儿!”仰首向天,徐徐说道:
“这是上苍保佑,不绝我石氏之后…”
说到这里,两行老泪,已经从面颊上直滚下来!
这是至情流露,深情感人!
石荣陪着少爷双双跪地,向老爷劝慰道:“老爷,少爷回来,这是天大的喜事,老爷该高兴才对。”
石松龄噙着泪光,举手拭了一下,点点头道;笑道:“老夫自然高兴,唉,石荣,老关当年眼看英儿失足落水,那份悲痛,简直如摧心肝,真没想到十年之后,英儿还能活着回来,而且已经这么大了。”伸手拉着石中英;温言道:“孩子,起来,十年了,咱们父子重逢,当真恍如隔世,你让爹仔细瞧瞧。”
屈长贵在旁笑道:“这是盟主盛德格天,公子才能化险为夷。”
石松龄没有理他,拉着石中英的手、走进书房,自己在一张紫檀雕花椅坐下,目光慈祥,从上到下,仔细的打量他,蔼然笑道:“孩子,你也坐下来,为父有话问你。”
石中英应了一声“是”,在爹下首的椅子坐下。
石松龄回过头去,朝屈长贵吩咐道:“屈总管,老夫今天不见外客,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你一律给我回了就好。”
屈长贵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石中英心中暗道:“爹爹当了武林盟主,看来果然比从前忙得多了。”
石松龄回头望望石荣,和声道:“石荣,你也坐下来。”
石荣站在一旁,惶恐的笑道:“老奴从前跟老爷练过几手拳脚,腰脚还健,站一会还挺得住,再说,老爷的书房里,也没有老奴坐位。”
石松龄知道石荣为人拘谨,只是望着他淡淡一笑,没有再说,回头朝石中英问道:“孩子,你当年失足坠水,被洪水冲去,不知是什么人把你救起来的?”
石中英因师父已有交代,心知自己从师学艺,是一件极端机密之轧爹自然知道,他老人家要这么问,自然是为了自己突然回来,好对外加改解释。这就恭谨的答道:“孩儿是被一位过路的老人救起来的。”
石荣在旁插口道:“阿弥陀佛,这人真是咱们石家的大恩人。”
石松龄一手持须,注目问道,“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
石中英道:“他是孩儿的师父,叫做狄谷老人,是位采药的药师。”
石松龄道:“你跟了他十年?”
石中英道:“是的,师父常年都在山中采药,也教孩儿武功!”
石松龄微微一笑道:“他也会武功?”
石中英道:“师父说:在山中采药,时常会遇上毒蛇猛兽,练武可以防身。”
石松龄问道:“他教你一些什么武功?”
石中英道:“除了练功,师父还教孩儿几套拳法,腿法、和一路叉法。”
石荣忍不住问道:“他怎么不送少爷回来呢?”
石中英道:“师父也问过我,但我只知道咱们家住在百家大街。”
石荣急道:“我的少爷,咱们这里是石门山石家庄,你说石家大街,你师父怎会知道?”
石松龄持须笑道:“英儿那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那会知道的那么多?”
石中英心中暗道:“爹果然是和师父说好了的。”
石松龄接着问道:“那你如何会找回来的呢?”
石中英道:“那是三个月前,师父有二次从城里回去,忽然问起爹的名字,孩儿说出你老人家的名讳,师父忽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并说:“那就没错了,他说孩儿可能就是石门山石家庄的人,说要送孩儿回家来。”
石荣急问道:“少爷,你师父也来了,他人呢?”
石中英道:“师父把孩儿送到含山,就回去了?”
这些话,自然都是狄谷老人教的,自然也是早和石松龄约好的。
因此,石松龄听的不住点头。
石荣轻“唉”一声道:“这位老人家不但是少爷的救命恩人,也是少爷的师父,十年养育,恩重如山,少爷怎好让他过门不入,就这样走了呢?”
石中英笑道:“师父说他老人家是山野之人,我回来了就好。”
石松龄微微颔首,叹息道:“你师父是林下隐士;世外高人,自然如闲云野鹤,不慕浮名,是以不愿和为父相见,唉,为父当了六年武林盟主,终日俗芳缠身,像你师父这样的人,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石中英心中暗暗好笑:“爹明明和师父是老朋友,装作的真像,看来自己在巡谷学艺之事,果然是十分隐秘的了?但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正在思忖之际,忽听走廊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快得像一阵风,人还未到,已经响起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叫道:“干爹,听说外面来了一个叫石中英的人,就是干哥哥……”
说话的又娇、又脆,又快、又急,话声未落,人已掀帘而入!
那是一个绿衣少女,身上穿的是一件翠绿的春衫,窄窄的腰身,窄窄的袖子,胸前绣着碗口大一朵鹅黄的花朵,配一条曳地百悄长裙,却是天青色的!
使人一眼就看得出这少女一定很懂得穿衣服,颜色配得很好;清新脱俗!
她不过十八岁,生得很美,笔直的鼻子,新月般的眉毛,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配上红菱般的小嘴,桃花般的脸颊,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如此美丽的姑娘,天下虽大,未必多见!
多上几个,岂非会天下大乱?
她后声未落,人已跨进屋子,这下,她窘住了!
因为她看到屋子里已经多了一个蓝衣少年!
他,岂非就是她方对”口中叫的“干哥哥”?但他,她并未见过面,对一个未曾见面的人,就叫他“干哥哥”,岂不羞人?何况他又是这么一个英俊少年!
她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袅袅婷婷的在门口站停下来,低着头,咬着嘴唇,若不胜情;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却正在偷偷的瞧着石中英。
石松龄目光一抬,蔼然笑道:“琪儿,快过来,他不是外人,就是十年前失足堕水的英儿,你们是干兄妹,快来见个礼。”一面回头朝石中英含笑道:“英儿,她是你祝伯伯的女儿,叫祝琪芬,拜在为父膝下,你叫她妹子就好。”
石中英虽然十岁就离开家、但爹提起祝伯伯,他就想起来了。
祝伯伯好像叫祝景云,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和爹最为莫逆,一年之中,总要到石家庄来上一两次,每次都要盘桓上几天才走。祝伯伯也最喜欢自己,每次来,都要带来不少吃的玩的东西。
他听了爹的话,已经站起身来,但脸上不禁有些红。
祝琪芬也果然款步盈盈的走了进来,带着红晕的脸上,艳若朝霞,朝石中英嫣然一笑,低着头低低的叫了声:“大哥。”
石中英的脸更红,连忙还了一礼,也叫了声:“妹子。”
石松龄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似是老怀颇为欣慰,持须说道:“琪儿,还是你领英儿去吧,看看他喜欢住在那里?”
祝琪芬眨着一双晶晶发亮的眼睛,偏头道:“干爹是要我领大哥去看看,那一个房间比较合适?”
石松龄点点头道:“正是。”
祝琪芬忽然甜甜一笑道:“那就不用看了,东院我爹注的涵春阁,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被褥换一床就好,我猜大哥一定会满意。”
石松龄笑道:“那是给你爹准备的,你爹来了呢?住到那里去?”
祝淇芬道:“爹就是来了,每晚不是都在书房和干爹下棋、饮酒,再不就论茗谈天,十天里也住不上一二天,干脆叫爹住在书房里好啦!”
石松龄含笑点着头道:“也好。”
石中英听爹和祝淇芬的口气,好像那“涵春阁”,是专为祝伯伯准备的,这就说道:
“那是祝伯伯住的,我随便那里都可以。”
祝淇芬娇憨的一笑道:“你不用管,来,我们走。”
说着,转身朝外就走。
石中英道:“爹还有什么吩咐?”
石松龄挥挥手道:“你快去吧,淇儿会替你安排的。”
石中英行了一礼,才回头朝石荣道:“阿荣伯,我先走了。”
石荣道:“少爷先请,老奴也有事要走了。”
石中英掀帘走出书房。
祝滇芬已经站在长廊转角处,轻轻蹙了下眉,娇笑着说道:“你这人有些婆婆妈妈!”
她好像已经和他很熟了。
石中英脸上微微一红,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祝淇芬举起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掠了鬓边被春风吹散的秀发,和他走成并肩,偏头问道,“大哥,这十年来,你一直住在那里?”
石中英道:“一直随着师父。”
祝淇芬斜脱着他,问道:“学武功?”
石中英道:“师父是采药的,我跟着师父到处采药,师父也教我练武。”
祝淇芬道:“你武功一定很好了,不知练的是什么功夫?”
石中英不好意思的道:“我练的还是些庄稼把式,像‘六路短拳’,‘三十六路长拳’,“螳螂拳’,还有‘十二路弹腿’,”一路打虎叉法’。”
祝淇芬抿抿嘴,想笑,但她没有笑出来,他说的这些拳法,都是江湖上极普遍的招术,武林盟主的公子,只学了这些普遍拳法,教人会笑掉大牙。
她咬着嘴唇,凝视了他一眼,问道:“大哥,你十年来功夫,只学了这些拳法?”
石中英道:“师父说过,任何拳法,“都有它的深奥之处,一个人练武旨在防身,艺在精,不在多。”
祝淇芬道:“大哥的师父一定是位高人了?不知是谁?”
石中英道:“师父只是一位采药的老人,叫做狄谷老人。”
“狄谷老人?”
祝淇芬讶异的道,“我怎会没有听人说过呢?”
石中英笑道:师父除了采药,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妹子自然没听人说过了。”
他这声“妹子”,听到祝淇芬的耳里,心头忽然有一线甜甜的感觉!
出了东首一道腰门,就是一片花园。说它花园,其实是一大片山坡,外面围着高墙,山坡间,茂林修竹,杂以桃杏,又因地制宜,建了几幢小搂;又引来泉水,曲折成溪,溪上加以板桥,有白石小径,曲折相通。
如今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桃杏盛开,杂花如锦。
祝滇芬回眸笑道:“你看,涵春阁,就是在那里了,景色好不好?”
伸出一根纤纤玉指,便朝一片花林中指了指。
石中英随着她玉指看去,果见一片花林中,露出了一角小楼。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身侧传来一阵非兰非麝的花香,煎人欲醉!
石中英闻不出这是什么花香,忍不住回过头去。
花间小径,自然极狭,祝滇芬指点着说话,自然和他靠得极近。他这一回头,才发现这股淡淡花香,是从祝淇芬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分不清是从她袖口,领口,还是秀发上,反正他闻到了。
一时不禁闻的脸红心跳,眼前一片花林,都有些模糊不清。
祝琪芬看他没有作声,只是望着自己袖管发呆。
她袖管本来就窄,这一伸手朝前指点,就露出了半截像羊脂白玉的手腕。她的纤手、玉腕,当然都很美,都很好看。
祝滇芬脸上又起了一阵红晕,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时常脸红。但她的眼睛里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两人缓缓的踏着白石小径,走过小桥。
桥下清流的溪流,照着一双人影,好像发出轻柔的赞美。
这是恬静的声音!
涵春阁,是一个幽致的竹楼。
祝琪芬领着他走上小楼,楼上一共只有两间,一间较大的是起居室,陈设并不华丽,但一桌一几,莫不古色古香,精致绝沦。前面有一条小小的走廊,你可以扶着栏杆,看到远山含翠,花林如锦。
左首是一个房间,祝淇芬已经推开房门,回头含笑道:“你来看看这房间是否满意?”
石中英虽然回到家里;但他对这个家感到十分陌生,现在就像客人般的被招待着。他举步走进房间。这间房,原是给华山派掌门人祝伯伯准备的,不用说,房中布置,当然是精致而雅洁的。
石中英微微摇头,望着祝滇芬道:“妹子,我不能注在这里。”
祝滇芬奇道:“为什么?”
石中英道:“因为这是祝伯伯住的。”
祝淇芬嫣然笑道:“我方才不是和干爹说好了么?爹来,让他住在书房里好了。”
石中英道:“这不大好,我住到书房里去,也是一样。”
祝淇芬咬着嘴唇,直是摇头。
她摇头的姿态也很美!
“不,你不知道,爹来了,干爹和他商讨武林大事,一谈就谈到深夜,有时下棋,有时候饮酒,时间晚了,就睡在书房里,这是他们多年来的老习惯,你住在书房里,并不方便。”
石中英想想,她说的也是有理。
祝淇芬没待他开口,接着笑道:“告诉你,这间小楼,说是给爹准备的,其实只是给爹放行李罢了,空着不是白空着,听我的,你就住在这里好了。”随着话声,轻盈的走过身去,走到左首窗下,伸手推开两扇花格子窗,回头招招手道:“大哥,你过来。”
石中英身不由己的跟了过去。祝淇芬伸手一指,说道:“那边一片竹林子里,有一角小楼,叫做翠翎小筑,我就在那里。”
石中英道:“你喜欢竹?”
祝琪芬眨眨双眸,说道:“我喜欢绿色。”
石中英看她身上翠绿衣衫一眼,低声吟道:“圆紧珊瑚节,锋利翡翠翎!”
祝淇芬甜甜一笑,道:“那是皮月休的句子,原来大哥也懂诗,‘翠翎小筑’,是爹题的名,就是根据这两句诗来的。”说到这里,忽然“哦”道:“大哥,你刚回来,一定累了,还是休息一回吧,我不打扰你啦!”
石中英想说:“我不累”,但这话岂不是等于留她,她虽是义妹,终究男女有别。
祝琪芬走的很快,快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道:“我去叫人给你换一床被褥,现在离吃饭还早,待会我会叫你的。”
说完,转身就走。
石中英道:“不用换了。”
她走简直像一阵风,只怕连石中英说的话,都没听见。
石中英走过去,在临窗一张雕花案枢椅上,坐了下来。
离家十年,回到家里,竟然如此陌生!
除了爹,除了阿荣伯,自己简直像在陌生人家作客。他不禁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石中英才起身,就有一名青衣使女替他送来洗脸水。
他盥洗完毕,使女就替他端上早餐。
他在狄谷,一住十年,都要自己动手,如今回到家里,他真的变成了少爷,一切都有人伺候,而且伺候他的,是一名身材苗条,面貌娟秀的少女。
光是这一点,就使他很不自在。
他自然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都要到爹的书房里去请安。吃过早餐,他就步出“涵春阁”一路朝书房而来。
刚走到长廊的转角处,就听到书房里有人说话,而且话声说的极轻!
石中英自幼练功,而且经过当代九位高人的传授,他的耳目,自然被训练的特别敏锐。
这长廊转角处,和书房少说还有六七丈距离,书房中两人的话又说的很轻,换了旁人,自然听不清楚;但石中英听来还是很清楚。
那是总管屈长贵的声音,说道:“是,是,回盟主,属下昨天已经派人查了。”
接着是爹的声音说道:“如此很好。”
他们自然是在谈着公事,因为爹是当今武林盟主。
石中英自然不会去注意他们的谈话,这只是无意中听到的,他脚下丝毫不停,继续朝前走去。
只听书房中传出爹的声音说道:“屈总管,你去瞧瞧,外面是谁?”
屈长贵方应了声“是”
石中英已经接口道:“爹,是孩子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屈长贵掀帘走出,堆起一脸笑容,躬身道:“公子早!”
他不论遇上谁,都是笑脸迎人,一团和气!
石中英心中暗道:“屈总管真是一个好人,爹当了武林盟主,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帮他做事。”一面连忙含笑点点头道:“屈总管早。”
说着举步跨上石阶。
屈长贵替他掀起了帘子,直等石中英跨进屋房,才悄然放下门帘,退了出去。
石中英跨进书房,就恭敬的叫了声“爹。”
石松龄坐在一张高背虎皮交椅上,面露蔼容,含笑道:
“孩子,你这么早,就到书房里来作甚?”
石中英道:“孩儿是给爹请安来的。”
石松龄一手持须,掀慰的道:“难为你有这番孝心。”
他口气微顿,望着石中英道:“你跟师父练过几年拳脚,根基扎的还不错,为父是六合门的掌门人,一生以六合剑驰誉武林,自己儿子,总不能不懂剑术,从现在起,你必须在家里安心练剑……”
他缓缓从椅上站起,伸手在案头取过一册不太厚的手抄本子,随手递了过来,坐下说道:“这是咱们六合门的‘六合剑法’,共有六六三十六剑,这本子解说的颇为详尽,卷首是六式本门练剑内功,练剑之前,必须先学会练剑内功。下面是三十六式剑法,都有图文注解,你先把六式练剑内功练熟了,再循序渐进,依图练习剑法,如有疑难之处,再由为父加以指点,你先拿去仔细研读。”
石中英在狄谷十年,就是没练过“六合剑法”。因为“六合剑法”是六合门的秘技,只有六合门的人才会,石中英的父亲以“六合剑法”成名,师父自然不会教他“六合剑法”。
石中英听得大喜过望,慌忙双手接过。说道:“孩儿自当谨记。”
石松龄微微叹一声道,“为父自从当了武林盟主,这几年来、武林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取决于为父,整天很少有空闲的时间,连教你剑法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不过这本剑谱,为父化了多年心血,才手录下来的,上面注解的很详细……”
刚说到这里,只见总管屈长贵匆匆走入,躬身说道:“启禀盟主,腔炯派蓝掌门人来访。”
石松龄倏地站起身来,一面朝石中英挥挥手道:“孩子,你回房去吧,为父要出去迎接蓝掌门人,也许有什么公事要谈。”
石中英一手捧着剑谱,躬身道:“孩儿告退。”
石松龄没等他说完,已经率同屈长贵,急匆勿的往外迎了出去。
回到“涵春阁”,祝淇芬早已等在那里,看到石中英回来,就迎着叫道:“大哥,你一清早跑到那里去了?害人家等你老半天。”
她今天换了一套粉绿的衣裙,两条乌黑的辫子;一直垂到胸前,辫梢上,结着两条粉绿丝辫的蝴蝶结!
看去更显的清新活泼,人比花娇!
石中英不敢朝她多看,只是笑着道:“妹子久候了,我是到爹书房去了。”
祝淇芬目光朝他手上一溜,问道:“大哥,你真用功,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石中英笑道:“是爹给我的‘六合剑谱’,要我自己看着练……”
祝琪芬小啮一顺,说道:“干爹真偏心,我缠着要学,他老人家只教了我几手,就说没时间教,你才一来,就把剑谱交给了你。”
石中英道:“爹也是说没时间教我,才要我拿回来自己练,咱们以后一起练好了。”
祝淇芬披披嘴道:“不知干爹是不是肯传给我呢?这是你们六合门的独门武学,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独门武学,都是传媳不传女的,我……”
她原想说:“我只是干女儿呀!”;但她说到“传媳不传女”,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粉脸突地飞起一片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石中英本来觉得她很会说话,也活泼,现在却发现她很温柔,很会害羞。
过了好一会、祝淇芬脸上红晕渐渐褪去,眨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嫣然笑道:“大哥,你知道我一清早就来找你,有什么事吗?”
她一笑,脸颊上就浮现出两个小酒窝,很甜。
石中英摇摇头道:“不知道。”
祝淇芬偏着头道:“你猜猜看。”
石中英道:“你不说,我如何猜得着?”
祝淇芬眼波流动,轻笑一声道:“你来。”
伸手拉着石中英的手,朝房里就走。
石中英只觉她拉着自己的手,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他从小就跟师父到巡谷去,一住十年,别说没和女孩接触过,连女孩子的影子,都没见过一个。
一回到家里,就遇上一个娇滴滴的干妹妹,一颦一笑,已经够惹人怜爱。
这下,她纤纤玉手,拉着他的手,就像通上了电,一时但觉面红耳赤,心头狂跳,嚎喘说道:“妹子,你这是做什么?”
祝淇芬拉着他的手,走进房门,才放开手,指指**,回头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瞧。那是什么?”
**端端正正放着一堆悄叠整齐,簇新的衣衫。
有宝蓝色,天青色,深铜色,和眼下最流行,最时新的鹅黄色、梅红色,件件都是轻罗制成,色彩鲜艳夺目。
石中英不觉一呆,问道:“这些衣衫,是妹子去买来的?”
况淇芬甜甜一笑,道:“才不是呢,街上买的衣服.裁剪不合身,手工又差,那怎么能穿?”
她轻盈的转了个身,面对着石中英,接着说道:“这几件衣服,是我昨晚逼着几个嫫嫫赶夜缝制的,你快试试,合不合身?”
她不待石中英开口,接着说道:“明天,有好多客人会来,我爹也要来,不给大哥赶制几件衣服,怎么出去接应宾客?”
石中英听的奇道:”明天有很多客人会来?家里有什么事?”
祝淇芬轻笑道:“有什么事?明天是一年一次的例行集会、干爹是武林盟主,还有两个护法门派。一个是爹(华山派),另一个是八卦门的高伯伯,另外还有几个,那是干爹的朋友,也会一起来。”说到这里,忽然咦道:“大哥,你快脱下来呀,试试合不合身,也好叫她们重新缝制。”
她逼着他脱下蓝布衣衫,然后取了一件梅红色夹衫,双手提着衣领,伺候道:“大哥,快来穿上看看。”
石中英脸上一红,诅泥的道:“妹子,还是让我自己来穿。”
祝琪芬笑着催道:“我说你这人。婆婆妈妈,没错吧?你是我大哥,我伺候你穿,这有什么不对的。”
石中英只得伸手穿上衣衫,一面扣着衣钮,觉得甚是合身,这就说:“妹子,你真能干,好像量着我身裁的,只是颜色太鲜红了。”
祝淇芬咕的笑道:“这是梅红,不像大红那么刺目,是眼下京朝少年最流行的春装颜色了。”
她以欣赏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石中英,喜孜孜的挑着眉毛说道:“正好。再合身也没有了,大哥穿上这件衣衫,才是翩翩公子呢!”不待石中英开口,接着笑道:“我喜欢穿绿色,但大哥不能穿,否则变成惨绿少年了。”
石中英笑道,“妹子真会说笑。”
说着正待脱下。
祝淇芬忙道:“大哥就穿着了,还脱下则甚?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
石中英道:“这都是妹子给我挑的颜色,我怎会不喜欢?”
祝淇芬星眸之中闪过一丝喜悦,瞟了他一眼,轻笑道:“原来大哥也很会说话。”
正说之间,只见一名青衣使女急步走了进来,朝祝淇芬福了福,说道:小姐,庄主有事相请。”
祝淇芬轻轻皱了下眉道:干爹又有什么事了?一定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才来找我。”
一面回头道:“大哥,我去去就来。”
翩然朝门外行去。
石中英看着她后形,忖道:“这位妹子,真是又聪明,又能干,祝伯伯把她过继给爹做干女儿,自然是因爹家里没人照料,才要她来的。”
心中想着,随手拿起剑谱,走到窗口一张椅子坐下。
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六合剑谱,六合门第十一代弟子石松龄沐手敬录”字佯。
他虽然十岁就是离开了家;但爹这一手端正谨严一笔不苟的楷书,他一看就认识。
这是“多宝塔碑”的字体!
他不禁记得小时候,爹叫自己写的情景,一笔一划,都是爹握着自己小手写的;今爹当上了盟主,连剑法都没有时间教了,要自己练了,他心头不觉升起一丝怅触!
离家十年,好像父子之间的距离,也拉远了。
不,爹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关切自己,只是当上了武林盟主,要处理许多天下武林大事,分去了对自己的敌犊私情。
他一页一页往下翻,这册剑谱,共分上下两卷。
上卷记载的六合门源流,论剑法,论练剑忌害,剑法歌诀,及六式练剑内功图解。
下卷才是三十六路剑法的图式,每式都有详细注解。
石中英挣下心来,一口气把前面几篇文字,都仔细的研读了一遍。
六式“练剑内功”,原是练“六合剑”的基本功夫;但石中英十年之中,经九位名师循循诱导,一身所学,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看过一篇,就完全领悟,自然毋须再练。
接下去就是三十六式“六合剑法”,石中英翻到后面,发现一共只有三十个剑法,后面只写着:“第三十一式回光返照”字样,却没有图文,最后的几页,全是白纸,似是尚未写完。
这最后六招,自然是“六合剑法”最精绝的剑招了。敢情爹写到这里的时候,就当选武林盟主,没有时间写下去。
这一天,他除了吃饭,整天都专心一志,浸**在“六合剑法”上,他身边没有带剑,就以指代剑,在房中依式练习。
祝琪芬上午走后,也一直没有来过。
三十招剑法,经过他一天研练,差不多已了然于胸。
晚饭后,石中英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感到春寒抖峭,夜雾极浓,回进屋中,越发觉得无聊。
当下就在起居室中,摆开门户,以指代剑,把白天研练尚未纯熟的三十招”六合剑法”,演练起来。
他一身武功,得到九位名家的倾囊传授,自然早已融会了各家的精英;但他重视“六合剑法”。因为这是他石家家传的剑法,爹因“六合剑法”而成名,他是爹的儿子,非精通?
六合剑法”不可。
爹外号“六合剑”,那当然因为是六合门的掌门人,精通“六合剑法”,但“六合剑”
的另一意义,是指在爹剑下,从无走得出六合之人。
石中英一意练剑,他打算先练熟三十路剑法,再向爹请示最后的六招。
此时以指代剑,在房中展开剑法,练到心领神会之处,不知不觉意在剑光,体内真气流动,随着他划出的剑势突然透指而出!
就在此时,门帘掀处,一个苗条人影,很快从门外闪身而入。但石中英以指代剑的一记剑势,也正好划到,指风嘶然,夹着森寒的剑气,从苗条人影身边擦身而过!
苗条人影口中惊“啊”一声、娇躯轻晃,在电光石火般的时间,一下闪了开去。
好快的身法!
这下,完全出乎石中英的意外,他武功精纯,能发自然能收,同样在电光石火之间倏地敛手。
苗条人影站停下来,一张春花般的脸上似惊似喜,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霎不霎盯着石中英,轻轻的道:“大哥,你好精纯的功夫。”
她,自然是祝淇芬。
石中英脸一红,郝然道:“妹子,又在说笑了,我只是一时无聊,照着爹的剑谱,胡乱练着玩的。”
这话倒也不假,“六合剑谱”就翻开着,放在桌上,他确是在依图练习。
祝淇芬自然看到了;但她亲自经历,遇上了强烈剑风,总不是假的,要是换了个人,这一记就躲闪不开。其实她纵然不及时躲闪,石中英也已及时收势?
无意之中,两人都展露了一手极高的功夫?
这是掩饰不了的事实。
祝淇芬咬着嘴唇,默默的走了两步,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斜看了桌上的剑谱一眼,说道:“大哥,你把它收起来吧!”
石中英依言覆上剑谱,说道:“妹子有什么事吗?”
祝棋芬转身朝里问走去;低低的道:“我有话和你说。”
里问是石中英的房间,她毫不避嫌的当先走了进去。
她是他的干妹妹,当然用不着避嫌。
石中英跟着走入房中,一面说道:“我听春娇说,妹子今天很忙。”
春娇,是在“涵春阁”伺候的使女。
祝淇芬道:“我爹傍晚时光,已经来了。”
石中英喜道:“祝伯伯来了,我要不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他想起少时候祝伯伯最疼自己,听到他来了,自然感到十分高兴。
祝玖芬柳眉含蹙,微微摇头道:“这时候,爹正在书房和干爹讨论武林大事。他们说的是机密事儿,什么人都不能进去,你看,连我都被撵出来了,你自然也不用去啦。”
石中英道:“那么妹子要和我说什么?”
祝淇芬轻盈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抬头道:“大哥,你也坐下来咯,我们慢慢的说。”
石中英不知她要说些什么?但看她一本正经的神情,好像真有事儿.当下隔着一张茶几,和她对面坐下,说道:“妹子现在可以说了。”
祝琪芬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凝注着他,问道:“大哥,你真是十年前落水的石中英大哥?”
这话问的好不突兀!
石中英不觉一怔道:”你怀疑我不是石中英?难道我还会冒充?就算我冒充,阿荣伯总不会认错人吧?”
说到这里,心头突地一动,想起自己回来之后,只见过爹两次面,他老人家虽然和从前一样的慈爱;但在自己感觉上,总好像缺少一点什么?心念转动,不由的急急问道:“莫非是爹在怀疑我?”
祝淇芬脸色微变,轻笑道:“你别瞎猜,谁说你是假冒的来着?只是你回来的太巧了。”
石中英奇道:“我回来的太巧,这话怎么说?”
祝琪芬道:“也许这是巧合,因为明天是一年一次例行集会。”
石中英道:“这和我回来有什么关系?”
况淇芬道:“这且不去说他,但至少有一件事情瞒着我,我才会这样问你。”
石中英道:“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祝淇芬道:“你说你师父是采药的巡谷老人,他教你的武功,是长拳。短拳,螳螂拳、弹腿和一路叉法?”
石中英点点头道:“就是这些。”
祝淇芬披披嘴道:“那你方才使的那一招呢?”
石中英愕然道:“我方才使的是《玄武争锋》,《六合剑法》第十九式,怎么?妹子觉得那里不对?”
祝淇芬道:“但你使出来的这一记剑招,明明带着凛冽剑风,总不是假的吧。”
石中英心头暗暗一凛,登时想起师父说道:“虽亲若父子,也不能吐露只字”的话来,不觉耸耸肩,笑道:“妹子这话越说越玄了,我身边没有剑,才照着剑谱上的图书,随手比划,胡乱练习,连一点架势都谈不上,那会划出剑风来?”
祝淇芬疑信参半,但他说的又不像假话,一时咬着嘴唇,偏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过了半响,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大哥,说实话,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特殊的目的?”
石中英心头又是一跳!师父确实说过,存一件艰巨的任务,要自己去做;但师父并没有说出什么事情?自己也一无所知,因为这是极端机密的事。
他脸上不期流露出惊讶神色,认真的道:”妹子,你究竟想到了什么?我简直不懂你指的什么?”
他跟第九位“师父”学过易容术,因此装作得很像。
祝琪芬低下头,双眉微蹙,好像怀着极大心事,一脸俱是关切之色,幽幽说道:“大哥,你应该相信我,如果你这次回来,真是另有目的的话,你对我说实话,我不会说出去的,也许我还可以帮助你。”
亲若父子,都不能吐露只字,何况祝淇芬只是干妹妹?
这是师父临行时谆谆嘱咐之事。
石中英虽然觉得祝淇芬这番话,也是一片真心;但也使他从祝淇芬的话中,听出果然有一件十分隐秘的大事。
他望着她,脸上一片迷惘,说道:“妹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听不慌你的意思,我回来,因为这是我的家,一个从小失去家的人,心里会如何惦记着家,如何惦记着爹,回家会有目的么?”
他说的真情流露,这是真心话,半点不假。
祝淇芬好像有些失望,但又感到安慰;仍然低低的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大哥也不必放在心里,尤其不可在干爹的面前提起,也许是我猜想的不对,因为……”
她轻轻“唉”了声,又道:“唉,我原是一番好意,看来还是回去的好……”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石中英怔怔的望着她道:“妹子是说,要我回到师父那里去?”
祝淇芬摇摇头,嫣然一笑道:“不,大哥误会了,我是说,我对大哥说错了话,还是回房去的好。”
随着话声,她已翩然朝门外走去——
文学殿堂赤雷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