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未几,冬寒尚存,京都城郊百草村却已户户簪花,盈满春意。
此处有旧俗,开春后可进山采撷所遇的第一朵花,用来装点墙院,以求一年的好彩头。
可家家户户都想压邻院一头,这花便越采越多。
最夸张的当属江秀才家。
江母为了给参加春闱的儿子谋好运,几乎将附近的山花采了个遍,连指甲盖大小的花苞都没放过。
满墙锦绣贴着脏兮兮的墙面,有种滑稽的割裂感。
相较之下,江家边上这户小院就显得素净多了,连亭檐下挂着的蒜菇腊肠都如风铃般整洁。
竹亭里,有位姑娘正在煲汤,引得村中野猫都扒着蓠笆,喵喵直叫。
桌上玉瓶中只有一朵盛放的美人蕉,随风摇曳,灵动非常。
“吱呀”一声,对扎小髻的丫头笑嚷着推门进了小院。
“小姐,这批八珍酱一下子就被抢光啦!比上次卖得都快,他们还盼着小姐做百花酱呢!”
安遥浅浅一笑,粉雕玉琢的脸颊上,一对梨涡甚是甜美。
她接过空筐,又往对方手中塞了个暖炉。
“都是婵儿你跑得勤,这酱才会越卖越好!百花酱等百花盛开了再做,现在先去把汤喝了。”
婵儿端起汤,看着里面的川穹白芷炖鱼头,眼神微润。
“小姐,我早上说头疼,您听见了呀……”
安遥宠溺一笑,拿着小碗去了篱笆边上。
汤白鱼鲜,婵儿一勺接一勺,很快就见了底。
“喝完浑身都舒服了,您这手艺一点儿也不输夫人,不把饭庄开下去真是太可惜了。”
安遥已经喂完了野猫,一听这话,摩挲着脖间的玉蝴蝶,缓缓坐回桌前。
她虽是弃婴,可养母却待她与亲生无异,悉心照养。
养母多才多艺,又烧得一手好饭,娘俩挨着官道开了个小饭庄,后来又从几个暴虐的食客手中救下了婵儿。
一家人也算衣食无缺,其乐融融。
可三年前,山洪突发,养母溺水,原本幸福的日子也被打破了……
见安遥又在睹物思人,婵儿也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转移话题。
“对了,这是卖酱的银子,足足有十两呢,如今江相公已经中了贡士,咱们还要给他送去一半吗?”
“虽中了春闱,可他忙着准备秋试,处处都需要银子,还是送去吧,毕竟……”
“毕竟他救过您,知道啦!小姐可真好,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
婵儿又凑上前,挑眉道:“听说江相公是这届状元的大热人选,等他秋闱中榜,小姐就是状元夫人啦!”
忽然,破锣般的粗嗓打断了两人的嬉闹——
“哎呀,这院里怎么这么香呐?”
这妇人卸下肩头担子,将两筐东西摆在院子中间,粗粗看去,是些粗布干货。
“江伯母,您这是?”
两位姑娘对看一眼,都有些疑惑,江母这些年一直从她们这儿拿东西,什么时候送来过半块烧饼!
这是唱的哪出?
“当然是好事啦,今儿是来给我儿江蓠下聘的!”
下聘?江家先前已经差媒人来换过庚帖了呀!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接着就该择期过门了,若不是当时安遥尚小,江蓠又忙于科考,两人恐怕早就成亲了。
不过既然来了,也算是江家重视。
安遥脸颊微红,手也被江母抓住抚摸起来。
“嗨呦,你这命可真好!我儿如今可不比从前咯,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还是以头三甲的成绩考上的!这中状元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前途不可限量!”
江母抹着鬓边碎发,说得眉飞色舞。
“我看呐,不出半年,你就要飞上枝头做官家夫人咯!”
她忽又顿了顿,压低声音。
“你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上赶着来攀亲,什么师爷员外啦,都托人来我这儿说亲呢……
“不过你放心,蓠儿喜欢你,伯母也不是那势利眼,这不,想赶紧把你们的事情定下来。
“这是请媒人写的婚书,三日后就让你们拜堂成亲!”
她将婚书胡乱塞进安遥的袖袋,凑过来问:“对了,你把蓠儿的庚帖放哪儿啦?那仪式得用,先取来让我保管吧。”
安遥起身后却顿在了原地,江母今日太过殷勤,让人很是不安。
她想了想,忽将袖中皱巴的婚书取出,刚展开就被江母夺了回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让你去拿庚帖,快去呀!”
只一瞬,安遥还是看清了上面刺眼的红字,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这哪是什么婚书,分明是纳妾帖!
见安遥神色凝重,江母也知事情瞒不住了,压低声音安抚起来。
“只要能陪在蓠儿身边,是不是正室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儿,等蓠儿高中状元,还怕没有你的好处?
“伯母也喜欢你,可……可你毕竟是个厨娘,总不希望蓠儿将来被同僚笑话,戳脊梁骨吧?”
婵儿“啪”得拍在桌上,额上青筋暴起,“你说的这是人话吗?现在嫌弃我们小姐是厨娘了,每天张手拿银子的时候怎么不嫌钱腥?”
“你你你……我来下帖纳妾,不就是看在你家小姐以往孝敬的份儿上嘛!”
江母被婵儿气得不轻,倏得起身对呛起来。
“实话告诉你,蓠儿要娶的正妻是知县家的千金,那是你们家小姐能比的吗?”
这话看似是在训婵儿,实则是在点安遥。
两人的争执突然被安遥清亮的声音打断了——
“他人呢?江蓠当日指天为誓,一生只娶我一人。既要悔婚,也须由他自己来说。”
她字字铿锵,语意决绝。
江母毕竟理亏,便又说了些软话,支吾着想遮掩过去,可安遥却不再搭话。
不一会儿,院门再次被推开了,发出“嘎吱”的闷响。
篱笆外的男人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走到跟前也不敢抬头。
安遥直直望向这人,问:“是真的吗?”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江蓠却听懂了。
他垂头而立,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起,要委屈你了。”
对不起?这三年她日夜制酱供他读书,就换来一句对不起?
中了贡士之后,江蓠日日早出晚归,说是拜会名师,竟然是在四处勾搭高枝!
安遥深吸一口气,寒气直灌心底。
“好啦好啦,雨过天晴咯。”
江母见势就想上前撮合两人,县令千金虽点了头,但这纳采迎亲处处都缺银子,就指望着安遥的陪嫁来填补窟窿呢!
可刚一伸手就被婵儿一把拦住。
“别碰我家小姐,你们一家都是毒蛇!”
婵儿天生大力,江母被抓得嗷嗷直叫。
“你个贱卖的丫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等明儿成完亲,我第一个把你卖掉!”
一听这话,安遥猛然瞪向江母,不再客气。
“江夫人,江贡士,你们听清楚了,这亲断然成不了,我的人,也没人能随便发卖!”
江母顿时怔住了,江蓠高中在即,她竟说不嫁就不嫁了,这泼天的富贵不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