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秋天。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青苍河畔上,从东向西慢慢悠悠驶来一艘乌篷船,衣着破烂的艄公一人一篙,站在船头放声高歌,苍凉豪迈的号子在青苍河上回荡。
船上的客人从船篷里走出来,欣赏着两岸绿山碧水风光,一抬头却被峡谷上面高耸入云的青山抓住了眼睛。
“那就是鼎鼎大名的云霄山啊!”
艄公哈哈大笑:“没错,你们要去的云霄山就在那儿,等转过这个山峡,前面就到了。”
云霄山,巍峨耸立,直插九天,似一把宝剑开天辟地,让人心内一颤。
从古至今云霄山都是传奇地,无数文人墨客都想登上峰顶抒发内心壮志情怀,可惜无人能登顶,只留下遗憾诗篇无数。
“外地人,你们在山脚下转悠转悠就行了,云霄山可去不得。”
“本地人也只在山脚下捡柴烧,过了山坡上的土地庙就不行呐,山高林密,夏天山里都有雾,走进山里面人就走丢了,千百年来死了不少人呢。”
“老人们说,云霄山下走,终老不入山。”
艄公也不是本地的,长年在青苍河上打鱼,听了不少云霄山的传说。
外地来的远客也不辩驳,笑着谢谢艄公好意。
见他们听劝,艄公也笑了笑,站直身体大吼:“嘿哟嘿!船来!”
号子声在两岸山峡中回荡,艄公船篙一撑,乌篷船转过凹形水路,绕出两岸青山相对出的狭窄处,前方豁然开朗。
藏在山河峡谷中的这片土地,真像是桃花源秘境一般。
从凹形水路里掉头出来,前方一片平坦,最近处看得到前方有一片密密麻麻低矮的房子,那里就是他们一行人要去的地方,长宁镇。
改镇为公社后,这里也叫长宁公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长宁镇就在青苍河边上,鱼是家常餐桌上的常见菜。长宁镇上的人民饭店里,挂着供应菜的牌子上,至少有一半是鱼菜。
两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走进去,点了一鱼一素一汤。
最家常不过的红烧鱼,鱼肉一入口,两个大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鱼,可真鲜。”
听话听音儿,三人是上海人,说的是方言,没事儿做坐门口歇息的年轻大师傅听懂了他们的吃惊,憨厚地笑:“咱们这儿的水好,养出来的鱼也好。”
那个斯文的中年男人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好,比我们在上海吃的河鱼好。”
大师傅略显得意:“你们大城市哪儿都好,不过你们毕竟在下游,水一路流下去,肯定没我们这儿干净,养的鱼也没我们这儿好。”
“那倒是。”
大师傅来了谈性:“咱们青苍河的鱼还不是最好的,我跟你们说,云霄山上木家寨,据说养着黄金鱼,那鱼通身金黄闪光,鱼肉嫩白细腻,片肉生吃都是甜的。”
“我爷爷那辈儿碰上涨山水,山上的鱼顺着山溪跑下来,山下村里的人捡着好几条。”
“本来想养在水缸里,这个鱼金贵,寻常河水养不活,说是什么冷水鱼。唉!”
“要说起木家寨,那可不得了,传说云霄山上的木家寨有两千多年了,云霄山下还没有人烟的时候人家就住山上了。”
“木家寨的女人可厉害了,找山下的人过日子,孩子都要跟她们姓木,这不就是强迫人家入赘么。”
“有不姓木的,被赶下山的那些人不准姓木,全部改姓林,我们村里就有好几户姓林的人家。青苍大队的大队长魏海,他的媳妇儿就姓林。”
“这不是现在政策好么,建国后人口少,前些年县里的干部专门找人带路去山上木家寨,走了一两天山路,就是为了劝木家寨的人下山定居。”
“那些干部都以为木家寨人口多,没想到上去一看,只有几百人,那会儿大部分人都下山了,听说山上只有一百多人还没下来。”
“听说山上也种地,就是地不多,还不如我们山下的地平坦。我看呐,他们早晚都要下山定居。”
“你说说,这山上到处都是蛇虫鼠蚁,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好住的?他们木家寨的人还一住就是上千年。”
“山上的路难走,一个不小心还会迷路,进去了人就出不来,不是死在山里就是被老虎吃了,日子难过得很!”
“前些年县里民兵队组织打老虎,偏偏咱们这儿打不了。”
长宁镇封闭,难得来一个外地人,还是从大城市上海来的,大师傅话痨发作,人家开个头,不用搭话,他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聊起来。
这片封闭的土地上,除了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之外,神秘莫测的云霄山,和云霄山上的木家寨,就是最好的谈资。
别说,大师傅挺会讲故事的,甚是下饭。
等到饭吃完,那个斯文的中年男人问:“请问,您可是青苍大队的人?”
“你怎知?”
男人温和地笑:“请问青苍大队怎么走?我找青苍大队的林梅。”
没用多久,夫妻俩带着四岁的孙子到了青苍大队,一只白鸽从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扇着翅膀往山上飞。
傍晚时分,一声嘹亮的莺啼响彻上空。
一只浑身漆黑的雄鹰从云霄山上俯冲下来,扇动翅膀带起的风,硬生生把四五岁的男娃吹了个仰倒。
好在被身后的大人接住了。
林梅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一眼看到黑鹰脚上绑着的纸条,赶紧拆下来,又跑去厨房拿了块专门给它留的鱼肉。
“野王,吃了快归家,别叫小族长担心。”林梅温柔地摸摸野王的翅膀。
这只叫野王的黑鹰慢吞吞吃完鱼肉,这才毫不留恋地扇动翅膀朝屋后云霄山飞去。
男娃仰起头张望,只看到黑鹰似乎直直地往天上飞一般。
云霄山,真高呀!
“梅姨,野王的家在哪儿?”男娃好奇地问。
“在山上呢。”林梅含糊应了一声。
下山的木家人得了族长吩咐,在山下少提族里的事。
西落的太阳余晖已经爬到云霄山的半山腰,山腰上错落有致的房子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像是静谧的梦境一般。
扛着锄头归家的大人,嬉笑玩闹的孩子,院子里的犬吠鸡鸣,树梢上的鸟雀脆鸣,更是把山中这处梦境所在,装点更加生动活泼。
山溪从木家寨山后的冷潭流淌下来,哗啦啦从北至南,弯弯绕绕穿流过整个寨子,润泽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后又奔向山下。
林间的风跳跃着往前跑,卷起山溪好几处涟漪,又飞去稻田里滚一圈,又冲到北坡上一处院子里,调皮地滑过小姑娘肉嘟嘟的脸颊。
“哎切!”
风吹过鼻子有点冷,小姑娘打了个喷嚏。
一向八风不动的木家寨寨主,木家族长木怀玉连忙跑出来:“福宝怎么打喷嚏了?身上冷了吗?”
木玄玑清粼粼的眼中滑过一丝笑,小手扯着奶奶的衣摆,小奶嗓嫩娇娇的:“不冷,暖和着呢。”
“哎哟,奶奶的宝贝疙瘩哎,肯定冷了。就算是夏天,咱们山上也比山下凉快多了,何况现在都立秋了。小孩子身体弱,可不能多吹风。”木怀玉一把抱起孙女往屋里走。
木玄玑无奈,她身体弱真不是因为吹风着凉这些小毛病,偏偏奶奶就是不信。
木玄玑上辈子来自附属于修仙大陆边上的一个小世界,天玑大陆。
天玑大陆的人不能修仙,更不能跨越解壁离开天玑大陆,但是大陆有天选祭司守护着,能阻挡外来的修仙者,保护国民。
木玄玑就是天玑大陆的大祭司,享万民供奉,守天下安宁。
三千小世界中,像天玑大陆这样还没生出界灵的混沌小世界不少,都是由木玄玑这样能靠脉气修炼的天选之人负责守护安宁。
可惜脉气始终比仙气差一层,有一日,一众外来修仙者欲闯入,木玄玑拼尽全力和他们对抗。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这次的难关或许渡不过去,果断打通和另外一个小世界的通道,把所有人送走,她携整个大陆的气运对抗外来者,最后两败俱伤。
闯入者死!
她也没活过来,堕入轮回!
幸运的是,这辈子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不幸的是这个世界正处在末法时代。
出生时没有足够的灵气灌体,就算她天生道体,也开不了关窍,反而适得其反伤了身体,到现在都还没养好。
不过她也不着急,成不了祭司就成不了,反正末法时代,好好当个普通人也好。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趴在奶奶肩上,她手心里捏着一把非木非金的天青色簪子,簪子上阴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是天玑簪,天玑大陆的祭司的传承之物。
两年前她出生时,她的爱宠黑鹰衔着天玑簪从外面飞来,落在院子里,被木家寨族人誉为神迹。
木玄玑望着窗外瑰丽的漫天彩霞,心里思索,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
这个世界的界神怎么会允许她这样的人来到这里,还把天玑簪给她了?
这是看准了她在这个末法时代搅不出什么风浪吗?
木天玑’啊切’一声,又打了个喷嚏。
“看吧,我就说你冷着了。”
木怀玉赶紧给孙女换了件长袖单衣,笑着刮了下她的俏鼻:“又捏着这个簪干什么,不嫌硌得慌?放枕头下好不好?晚上睡觉你再捏着。”
木怀玉摇头不肯,天玑簪对她身体有好处,等到明年满三岁,她身体应该就能养好了,不会像现在这般虚。
加了件单衣,木怀玉抱着孙女去院子里:“野王还没回来,叫它送信,也不知道去哪儿野去了。”
今天下午收到山下的信鸽,木怀玉年轻时在山下认识的老朋友千里迢迢来看她,她回信,请他们明天上山来。
“上山的路可难走了,林梅说他们夫妻俩还带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就算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我看他们天黑之前也不一定能到寨子里。”
只有熟悉路的木家人,才能走一天山路回来,旁人都不行。
见奶奶担心,木玄玑说:“明天叫小花去接客人。”
木怀玉一下乐了:“我看还是别,小花一出现,别把人吓坏了。”
小花是云霄山上的一只母老虎,比一般老虎聪明,孙女出生时天降异象,不仅夜王这只黑鹰衔着宝物出现,小花这只老虎崽儿也跑来。
当时没注意,还以为是一只狸花猫,等崽子再大一些才看出来是只虎崽子,今年老虎崽儿长大了,已经可以给木玄玑当坐骑了。
当时木怀玉和族里老人纷纷感叹,自家这个宝贝疙瘩带着福运出生,才能引来这些开了灵智的生灵。
木玄玑携大气运降生,天干地支八字都应在天枢福禄星,命格从长生、冠带,一直往上走到帝旺。
这世上大部分人的一生,左不过是三分好运,两分霉运,其余时间则平平。她却不然,运势只有上扬,整体走势就没有下行的时候。
木家绵延两千多年,这还是第二回见到这样好的命格,上一个有这样好命格之人,还是木家的老祖宗,那位在汉朝主掌太一祭祀的大祭司木遥光。
孩子命格虽好,不过生来身体有些体弱,木家族人小心照料着,木玄玑身子骨越来越好,也慢慢展现出她在巫术玄学一道上的天赋。
一看就懂,一懂就会给人看事,就没有不准的。
族里都说,小族长小小年纪就继承了祖宗的本事,以后他们木家下一辈肯定兴旺。
祖孙俩正说着呢,野王回来了。
野王是个懂事的,知道自己是个黑大个,怕自己扇起的风把小主人掀翻,它远远地落在院子边上,这才摇摇晃晃走过来。
木怀玉欣喜:“哟,野王抓了只野鸡回来呀!真是个懂事的!”
被夸奖了,野王扬起脖子,发出清亮的唧唧声。
木玄玑微微翘起嘴角,不由得笑了。
野王这个大个子,就算换了时空也是如此这般,小鸡崽儿似的叫声跟它的身形可真不匹配。
木怀玉提着野鸡去厨房:“用野鸡炖一锅鸡汤,咱们今晚上吃鸡汤面。”
“要吃鸡汤面呀,正好,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三婆家自留地,三婆在摘菜,顺手塞给我一把小青菜。”
木婉和江川夫妻俩一个捧着菜,一个扛着锄头归家。
“爸爸,妈妈。”
“哎,妈妈的小福宝哎,下午睡觉睡得好吗?”木婉笑眯眯地问。
“睡得好。”
木婉把菜放厨房,洗了手出来,忙不迭地一把抱起闺女:“快让妈妈抱抱。”
木玄玑张开小胳膊,让妈妈把她抱得紧紧的。
江川嫉妒了:“媳妇儿,也叫我抱抱福宝。”
木婉不让:“你去帮咱妈烧火做饭,晚上给你抱。”
“那晚上你不能跟我抢帮福宝洗脚的活儿。”
“行了,瞧你那点出息,让给你了。”
江川笑着捏捏闺女的小手,去厨房帮忙了。
哎呀,闺女的小手小脚软乎乎的,好捏。
晚饭做好了,一家四口围坐一桌吃饭。野王也有一个专属的饭盆,那只熬过汤的野鸡都在它盆里,野王满足地大快朵颐。
“婉娩,一会儿吃了饭你去把咱们家客房收拾出来,明天家里有客人要来。”
木婉抬眼:“妈,谁来?这不年不节的。”
他们木家寨在云霄山半山腰上,上山的可不好走,一年到头除了有事儿回寨子里看看的木家族人外,也没其他人。
木家寨的族人除了在县里工作那些人,大部分人都定居在云霄山下,都是农民,马上水稻就要收获了,活儿也多,要回来也不会选这个时候。
木怀玉给孙女擦擦嘴角,一边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上海见过的那家人。”
“胥家?”木婉隐隐约约还记得。
那家人住着好大的宅子,娘带她在上海玩了半个月,都住在胥家。玩够了要回家,那家还给她送了好多漂亮裙子。
“就是那家,你胥叔叔和杜阿姨来看我,人已经到山下了,明天林梅带他们上山来。”
提起杜阿姨,胥家的形象在木婉记忆中就越来越清晰了。
“那感情好,娘,您和杜阿姨好多年没见了吧。”
木怀玉唏嘘不已,可不是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会儿她正年轻,下山闯荡碰上胥卫平和杜蔻夫妻俩,和他们成了至交好友。有个孩子后没几年,老族长去世,她回族里继承族长的位置后更没时间出门,就再也没见过了。
木玄玑乖乖地坐在一边听奶奶聊年轻时候在大城市的经历,心里猜想,妈妈名义上又是实际上的父亲,是不是和胥家人有关系?
木家寨的族人都知道,当年木怀玉从山下回来后肚子就大了,孩子肯定是在山下怀上的。
木家寨女人当家,不管男女,孩子生下来必须姓木,一般男人都很难接受,所以历代木家族里的女人踹父留子的事情太多了,没什么稀奇。
因为这个,木怀玉身为族长,在山下找了个男人怀孕回族里生孩子也没什么人在意。
木玄玑看她妈妈,不知道妈妈在不在意,想不想知道未曾蒙面的父亲是谁。
“对了,林梅传来的信里说,她明天要带她小姑子上山,想找福宝看看。”
一家人目光落在木玄玑身上,木玄玑点点头,道了声好。
她现在虽然弱小,不能借天地之力和妖邪大战八百回合,但她是被上天承认的大祭司,玄学一道,那是与生俱来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