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起了素雪,轻飞急洒的,跟着杂风一起作怪。
摄政王府上,盛玦没什么耐心地把手中的折子掷丢在地,取来一本新的后,他大抵只瞧了一眼,很快便再次将折子摔到了地上。
折子,堆散一地。
也许是地龙烧得过火,叫人无端心烦意乱,无法静心,甚至想去雪里站一站,叫烦杂的心绪沉下来才好。
摄政王府的老奴许笠刚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盛玦凝眉的模样。
这位声名暴戾的摄政王,几乎常在皱眉心烦,十日中,至少有七八日都是心情不悦的。
许笠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多烦心事,但是他知道——对方心烦了,其他人准没好事,说不定下一个就要拿谁开刀了。
听到人进来,盛玦淡漠地抬眼瞧了过来。
哪怕做了对方多年的奴才,许笠还是吓得一哆嗦。
他家主子总爱这样抬眼看人,看折子的时候,下颌压低不动,听到什么动静后,凌厉的眼刀子就这样直接扎了过来,有种迥然逼视的冰冷味道。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盛玦还在皱着眉。那双眉,若剑锋除鞘,蹙起的时候,眉尾斜飞入鬓,与起势明显的上眼缘形成一个鲜明的折角,将所有的暴戾尽数展露。
那种暴戾,就像即将分崩离析的巨石,面上平静,实则危险慑人。但因为他眼神足够冰冷淡漠,所以又会给人一种冷静克制的感觉。
这就形成了一种极其相悖的感觉,让他情绪既外露的同时,又不是完全外露。
外露的是不耐烦和刻薄。
不外露的是城府和心思。
许笠哪儿知道他被折子里的哪句话烦了心,没有前言和前因,自己就算是把脑袋丢火盆里也想不出来啊。
明明是冬日,许笠被这一眼瞧得已经冒冷汗了。
这一冒汗,许笠就忘记了说正事。
在看了一眼地上杂乱丢弃的折子后,他试探着先给摄政王顺顺心:“王爷,若是今日的折子扰了您心情,奴才这就叫人将这些杂纸拿下去烧了火。”
摄政王不言语,指骨抵着眉心,没有表态。
许笠一个头两个大,拼命回忆了一下最近的事儿,小心翼翼地又搭了几句话,可算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搞清楚了。
——最近京城里来了个术法高深的道士,整日给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们算命,不知道起了什么谣言,居然有人把心思打到了摄政王身上。
天下谁不知道摄政王盛玦不近女色?
早些年,皇帝年少,盛玦为了避嫌不肯娶妻诞子,而今过了许多年,他直接看着京城贵女就心烦,基本没再考虑过这档子事儿。
不仅没这心思,就连王府的丫鬟婆子都没一个年轻娇美的,全是上了些年纪的旧人。
许笠都纳闷了——不会吧?不会真有不开云雾的糊涂爹,有意要把女儿嫁到摄政王府吧?
这谁家姑娘了,真是不走运,来了摄政王府,要么早早香消玉殒,要么也得被他家王爷给冷落一辈子。
“五本外邑折子,话里话外全是问这些破事的,那几封书信未拆,想来也都是此等无关紧要的事情。”盛玦指骨扣了扣手边的书信,有种皮笑肉不笑的味道,“折子是让他们来说这些事儿的吗?”
“王爷的事,就是大事。”许笠接了一句,而后意意思思地开口,“要不您考虑一下?”
盛玦:“……”
摄政王当即绷紧了唇,眉头收紧,眼尾微翘,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开口骂人。
许笠看出了他眼色,但还是多嘴了一句:“今年京城的几位贵女似乎也都及笄了……”
盛玦鼻息略微加重,心情不是很美妙的顺手拿起了手边的书信。
他一边听着许笠在旁边碎碎念,一边打开书信——
这次是岳昌候江永川的信。
岳昌候,曾有恩于他。
这份恩情,他也一直拖着没还,而岳昌候为人敞亮大度,即使遇事儿也不来求他。
当初盛玦以为,岳昌候留着这份恩情是要当做大用的,谁想到呢,对方提及这份恩情的时候,居然只是要求自己收留他家女儿一段时日。
盛玦看着这封书信,那是一头雾水。
收留一段时日?
岳昌候府容不下他家宝贝女儿了?非要来自己这个王府讨嫌?
旁边的许笠还在碎嘴子:“对了,王爷,今年岳昌候家的嫡女也及笄了……”
盛玦:“……”
结合先前的折子和书信,盛玦一下子就想通了。
——岳昌候倒是话术高明,明明想把女儿推给自己,却要找理由说让女儿来自己府上暂住一段时日。
想得是挺美的。
“一向持正不阿的岳昌候,竟然也会为了女儿做出此等行径。”盛玦哂笑,“本王的府上很好待吗,是有金山还是银山,让这些贵女挤破头颅都要来‘暂住’一段时间。”
许笠没觉得好待,因此也缓慢地摇摇头,表达了自己的不理解:“是啊,您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若不是那入京的道士,京城贵女应该也不会想到要来……”
盛玦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好脸色地抬眼盯他。
许笠:!!!
他立即用话术补救:“王爷气度非凡,天下女子都钦慕于您,只要您点个头,我们王府定将全是矜贵娇美的姑娘。”
这次,盛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好像对方刚刚说的不是话,是个丧心病狂且甚是枯燥的玩笑,他索性不去看许笠了,抬笔继续去回岳昌候的书信。
——本王,不要你的女儿……
许笠一看他家王爷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当然了,您若不想,我们王府定然不会有任何贵女进来……”
他话音未落。
一位披着银白大氅的姑娘突然被下人迎了进来。
毫不知情的盛玦:“……”
突然被打断的许笠:“……”
看着面前冻得鼻尖微红的姑娘,许笠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对啊,他本是来禀告自家王爷的,岳昌候的车马已经来到王府门口了!
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了……
许笠硬着头皮:“王爷,奴才有事要禀告。”
盛玦简直说不出话了,他胸腔憋着几分火气,只能低头写完方才的那一句。
盛玦收敛了情绪,提笔运腕,语气冷淡:“你觉得现在说晚不晚。”
许笠:“……”
晚了呢。
明明屋内还有一人,盛玦却偏偏冷落了对方,在岳昌候没有出场之前,他一点儿要主动问询的意思都没有。
而这时,那仙姿佚貌的姑娘也开口了:“我与爹爹在风雪中等了许久,爹爹说,我身子不好,要我先进来避避风雪。”
盛玦眉宇紧锁,显然对这个理由不是很相信。
自己府上规纪严明,外来客人就算来见,也得先去偏阁候着,怎么会直截了当地来到书房?
很显然——这就是岳昌候的计谋。
向来不近女色的盛玦腻烦得很,感觉有女子在自己面前碍眼,空气都变得浑浊了一些。
他没有回话,继续写着信件,准备等会儿连人带信一起丢给岳昌候,让对方赶快领着他那宝贝女儿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因为书房多了一人,所以盛玦下笔时格外的烦躁,笔锋若龙蛇般疏狂,越写静不下心来。
他终于还是抬眼瞧了一下那姑娘。
只此一眼。
盛玦手一顿,笔墨滴下,泅了书信的字迹。
他不是个喜好女色的人,也不怎么把视线落到女子身上,就算偶尔礼节性地瞧一下,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天下万般女子,大抵也都差不多模样。
但是这一次,盛玦明显从对方身上觉出了一点与众不同来,说不出是哪里,也说不出什么感觉,总之,看面相,这岳昌候家的嫡女并不让他觉得过分讨厌。
盛玦撂下笔,问她:“今年及笄了?”
“是。”江洛瑶声音不大,有种受了风寒后的虚弱和懒倦,她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了,颇有些惜字如金的意思。
盛玦沉默一瞬,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盛玦也不知道为何,心头倏地有些失意怅然,他本以为岳昌候故意拖着不进来,是为了给女儿留出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而她也会表现得热络一些。
但是她只低低地回了一个字,态度不算冷淡,更提不上热络。
反而叫盛玦有些出乎意料。
盛玦再次抬眼瞧了瞧对方——这次,他稍微观察了一下江洛瑶的脸庞。
这姑娘脸庞精巧,甚至和自己手掌差不了多少,细眉纤长温软,像是水袖抛低,细柳垂水。她的眼眸应该也是极美的,只是被低垂的睫羽遮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盛玦视线下移,又注意到了对方精致莹润的鼻头,有点淡淡的粉,可能是冻得没温过来。
盛玦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开口:“冷吗?”
身边的许笠听到这一句,顿时有点欣喜地瞧过来,在辨别出这是对方的一句关心话后,他差点都喜极而泣。
苍天有眼,自家主子终于会关心一下姑娘了!
盛玦:“……”
江洛瑶道:“冷。”
盛玦瞬间意识到自己居然晃了心思,于是立即重新拉下脸,没什么好气地回话:“冷,就别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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