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刚起,苏念杳就被送进了温泉山庄。
屋子里烧起了地龙,再加上冒着热气的汩汩温泉,整个小院暖如孟夏。
在小院服侍的婢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罗裙,苏念杳却依旧觉得冷,早早就裹上了狐裘,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静静地看着院中那树桂花。
那狐裘雪白,她的脸却比狐裘更白一分,整个人像是一茔初雪,让人忍不住担心那日光照过来的时候,她会不会就这样化掉。
婢女奉了热茶,放到她手边,见她目光空茫无着落,小声安慰道:“那桂花这两日就开了,到时候王爷也该回来了。”
苏念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知道婢女误会了,想要解释一二,嘴唇半启又慢慢地闭上了。
似乎除了摄政王,她确实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思念,也难怪婢女会误会。
只是她此时,也并没有思念他。
她只是在想,昨晚她忍不住打了他,也不知道他生气了没有。
说起来也不能怪她,明明是旁人眼中冷肃镇重又不失宽和的摄政王,到了她这里却那样凶悍,她被他禁锢着,无处可逃,实在耐不住,在他背上恨恨地挠了几道,非但没能让他消停,反而惹来了他的低笑。
苏念杳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拆散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想立刻睡去。他又抱着她进了白玉汤池。
知道他是好意,要帮她沐浴,但苏念杳实在是疲惫至极,只想安安生生地睡个觉,他却偏偏要帮她擦洗,肩颈背腰细致无比,连手指都要一根一根地细细擦过。
黑甜之乡近在咫尺,却被打扰得怎么也到不了,苏念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下意识一抽,那手指就呼在摄政王身上了。
她吓了一跳,黏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眼皮立刻睁开,看了过去。
摄政王捏着她细细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而她的手指,正正地贴在他的脸上。
……所以,她这是呼了摄政王一耳光?
头皮一麻,苏念杳瞬间就清醒了。
她立刻爬起来,汤池的热水被她的动作带出层层波澜。
“殿下,”苏念杳跪坐在汤池中,眼睛望着摄政王,目光乖巧又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萧屹哼笑一声。
苏念杳一只手还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去,指尖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胳膊。
男人的手臂劲瘦有力,大臂上陈旧的箭伤像是一枚残破的铜钱。
见他没有躲,苏念杳心下稍安,手指慢吞吞地挪动,渐渐攀附到那平阔双肩。
他任由她的手指在肌肤上滑动,依旧没有避开,也没有挥开她的手。
苏念杳底气顿生,指尖在他肩膀处缓缓打转,仰着脸看他,眸光诚挚无比,“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您要说相信我。”
萧屹目光渐深。
她只顾着那一巴掌的事,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情形。
少女跪坐在汤池中,周身笼着暖暖烛光,肌肤比上好的无瑕白玉还要细腻,水珠挂不住,顺着细白的脖颈滑落,悄无声息地越过起伏春山。
萧屹喉结滚了滚。
苏念杳并未察觉到危险临近,见他不言,心中有些发急。
往日他闹得凶了,她也挠过他,他从未计较过。
但呼在脸上却是第一次。
她拿不准堂堂摄政王被打了耳光之后会不会发怒。
“殿下,”她靠得更近了些,身上绵软无力,苏念杳顺势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借力,喁喁哝哝:“我说我是无心之过,您要说相信我,要说无妨,要说宽宥我了,您就这样说。”
她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小声催促着:“快说嘛。”
……要求还挺多。
萧屹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双手叉在她双肋之下,轻轻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苏念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危险,双眸渐渐睁圆,“您——”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直到她昏昏沉沉睡去,也没有听到他说相信、无妨、宽宥这几个字。
倒是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说让她不要急,马上就解脱了,他已经给她寻了个极好的去处。
彼时半梦半醒,她睡得懵懵的。
此时清醒回过味来,苏念杳怀疑他说的“解脱”是要送自己上路,那“极好的去处”该不会是黄泉?
只是她醒来的时候,摄政王已经离去多时,并没有机会问他。
摄政王这几日很忙,除了朝政,听闻南疆使臣两日后也要到了,正好赶上仲秋团圆节。
苏念杳都想不通他为何在这个时间把她送到温泉山庄来,离皇城太远,他来回一趟要费不少时间。
偏偏后日就是月圆,他又必须得回来与她欢好。
苏念杳自己是不想去皇城找他的,她无法行走,上下马车都要人抱,轮椅上下山也太麻烦。
更何况,他也不喜欢她去皇宫。
皇宫里有小皇帝。
从她九岁起,就一直是小皇帝的伴读之一,与小皇帝几乎日日相伴。曾经有不少人传言,说她与小皇帝青梅竹马,将来很可能是要做皇后的。
直到去年的仲秋团圆节上,她因为中了莫名其妙的药,与摄政王春风一度,被众人当场撞破。传言又变了,说她是小皇帝的亲信,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桩。
苏念杳没有问过摄政王是怎么看自己的。
但她大致也能猜出来,在他的眼中,她恐怕是个心机深沉、宁可自毁清誉也要赖进王府的棋子。
她虽然嫁进了王府,但他在床笫之间总是太过孟浪凶悍,一点也没有与正妻相敬如宾的感觉。
他也不喜欢她去皇宫,每次皇宫传召,苏念杳总是能从他的眸中窥到一丝愠怒,即便那张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
至于苏念杳自己,她其实也不喜欢去皇宫,反正她成了摄政王的正妃,再也不是能被人随便捏死的小小伴读,干脆借着重伤之后身体不适推脱开。
只是这一次,皇宫传召她的不是太后或者小皇帝,而是刚刚大婚的皇后。
似乎知道她不肯去,皇后派来的人还带了话:
“我知道姐姐心中有疑问,姐姐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父亲为何那样思念嫡母,对你却百般冷漠吗?今日团圆节,我既入了皇宫,无法与亲人相聚,姐姐来陪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便把这个秘密告诉姐姐。”
这番话,苏念杳自然是不信的。
她与这个继妹并不相熟,妹妹就算思念亲人,也该是继母或者父亲,反正不会是她。
倒是妹妹大婚之前,似得意炫耀又似忐忑不安,曾经问过她“如何讨小皇帝欢心”,苏念杳猜测,或许是新婚的继妹与小皇帝相处并不融洽,所以才想要见她,想从她这里打探与小皇帝的相处之道。
她对继妹说的“秘密”确实有些动心,但这么多年,苏念杳大概明白了,父亲深爱亡母,而她出生的时候害得亡母难产而死,可以说,在父亲眼中,她是害死亡母的凶手。
这样想,父亲不想见到她,将她从小扔在庄子上也是有情可原。
苏念杳只犹豫了片刻,就拒绝了皇后的相邀。
平时倒也罢了,今日是团圆节,乃是月圆之夜,她必须要等到摄政王,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皇后派来的人倒是也没为难她,被拒之后就离开了。只是天黑之际,宫里又来了人,说是团圆节,给摄政王妃的赏赐。
赏赐是两份,一份是太后的,一份是皇后的。
巧的是,两份都是手串,一串菩提,每一颗菩提珠上都刻着经文,字迹不过针尖大小,雕工精巧繁复,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心血。另一串是红宝,剔透璀璨,亦不是凡品。
宫人双手捧着托盘,恭恭敬敬:“太后说了,许久未见王妃,也不知这手串戴上是否合适,若是窄了,太后那里还有多的珠子,给王妃送来。”
苏念杳将两串手串分别套在左右手腕上,笑道:“正正好呢,多谢太后赏赐,多谢皇后赏赐。”
宫人离去后,苏念杳让婢女将手串收进箱笼,叮嘱:“收在箱笼最底下,莫要让王爷看到。”
“什么东西不能让本王看到?”话音刚落,摄政王就进来了。
苏念杳脸色一僵,遽然回头,发髻上的金丝蝴蝶几乎要飞起来,颤颤巍巍欲坠不坠。
摄政王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站在门口,高大身躯遮住了昏昏暮光,他仿佛站在了明暗交界处,面前是灯火融融的暖室,身后是望不到头的无边黑暗。
许是因为南疆使臣的到来,他穿上了那件许久未上身的王袍,玄黑色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给人一种要从这世上消失的错觉。
只有肩上落了两三粒细小金桂,残留了几分温暖。
旁边的婢女已经噗通一声跪倒,浑身抖得犹如筛糠。苏念杳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退下,又招了招手,轻声唤道:“殿下,您过来,我跟您细说。”
她打发婢女是挥挥手,唤摄政王近前又是招招手,是不是对摄政王大不敬?婢女临走前总觉得不妥,咬咬牙一壮胆,想要提醒她一声,却见摄政王已经走到了软榻前。
等到摄政王靠近,苏念杳才知道婢女为何吓成那样。
他身上沾染了浓郁血气。
玄黑织金王袍看不清是否浸染血色,但袍角处有不明显的洇湿。
苏念杳有些疑惑,他虽然是摄政王,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但平时宽仁大度,别说是要人性命,连发怒都是极少的。
也不知道他是杀了许多人,抑或是遇到了刺杀,竟然沾染了满身血腥气。
苏念杳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洇湿处移开,伸出手去碰摄政王的肩膀。
樱草色袖口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而向下滑去,露出一截雪白细瘦的小臂。
萧屹目光沉沉,一言不发,浑身气势冷得惊人。却在她伸长手臂也够不着的时候弯了弯腰,让她顺利地碰到自己的肩膀。
苏念杳将他肩上落的那两三粒桂花捻下来,捏在指尖,这才乖巧一笑,道:“宫里赏赐了菩提手串和红宝手串,我并不喜欢,不想戴着,才让人收到箱笼底下。”
顿了顿,她又强调:“是太后和皇后赏赐的。”
言下之意,跟小皇帝可没关系。
手串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摆在一旁的托盘上。
萧屹瞥了一眼,又勾在手中仔细看过,见无异样,这才搁下。一回头,苏念杳正盈盈望着他,目光干净柔软,一副乖顺无比的样子。
只是捏着的那两三粒桂花,却被捻碎了,白嫩指尖染了些许金黄。
萧屹捏着她的手指,拿起一旁的帕子,将那指尖细细擦干净。
明明是积威深重的摄政王,刚刚才沾染了一身血气,此时的动作却优雅无比,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女子手指,动作细致,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似的。
苏念杳蓦地想起前两日在汤池中他也是这样给她擦拭,她抽了他一巴掌。
“殿下,您……”苏念杳有心问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却只觉得气血翻涌,她咬住了唇,雪白的脸颊渐渐染上薄红。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自从去年的仲秋团圆节上中了情毒,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发作,而今日,又是团圆节。
“别咬。”
温热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粗砺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看到那淡色的唇在指腹下显出秾艳来,像是饱满而红润的樱桃,萧屹这才住了手。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原本雪一样的美人,单薄苍白,似乎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从此消失在世间。此时沾染了几分嫣色,终于多了真真实实的感觉。
萧屹突然后悔刚才将她指尖的桂花金黄给擦掉了。
“今晚……”他哑声道:“汤池里洒上桂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