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傻白甜

州市一年一度的房地产商会年终庆典，早在半个月前就定下了。

所谓的房地产商会，其实就是一个民间组织，是各家地产会员的名利场，交流下经验和互换信息（当然包括官方的，也免不了会有各种小道八卦），讨论解读时下的经济形势和政策，也会寻觅彼此合作的契机。而这个商会的年终庆典，除了会邀请上层一些头头脑脑，也成了各家掌门人的表现舞台。

邢榕，二十八岁，她的营销代理公司“榕盛”已经在州市小有名气，但像她这样在楼市销售大有可观的人物却没份参加商会，“人气指数最高楼盘”、“最具投资价值楼盘”、“销售业绩第一楼盘”等这些都是甲方的荣誉，他们只能当“无名英雄”。但她从不在意这些虚的，她要的一直是实惠，不过像今天的场合，她还是要来露个脸，因为这是接触更多甲方和上层的大好机会。

舞台前方正对着的，是这个聚会的主桌，从桌子的大小和铺陈就能明显看出来。除了冯国强和上层的一些头头脑脑，还坐着州市几个实力雄厚的开发商。

冯国强，已经连任三届商会会长，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满面油光，一身“GUccI”在一堆灰黑色衣服的人群里甚是扎眼。

让冯国强今天春风得意的，不是他的湖光上境项目被授予“最宜居楼盘”的奖牌，而是今天市里有几位举足轻重的领导莅临了现场，这都是冯国强一周前就打过招呼的，顿觉面子上很有光。

让他得意的事还有一桩，半年前滨河新城以地王的价格被他的竞争对手JK拍走，楼面价比他的湖光上境项目足足高了2000元\/平。滨河新城高举高打、大开大合的操盘手法，瞬间拉高了这个片区的档次，本来半死不活的湖光上境这下也有救了。他志得意满，逢人就说“马”年很旺他。

主桌的两侧安排的是在州市叫得上名号的掌门人或一把手的位置，其他几桌都则只放了“某某公司”而没有写具体的参加人职务和姓名，一般会留给副总级别的人物。邢榕则被安排在了“其他几桌”。

挨着邢榕坐的，右手边是顺达地产的营销副总张会民，她一进会场，就被他拉走了。

“邢榕，滨河新城快开盘了吧？”张会民一脸蜜意地笑着说，随手递给她一张字条，继续道：“一个亲戚想买，给他留意下这套房子。”

“好说好说。”邢榕一边回应着一边打开字条，我去，这是楼王的核心楼层啊！如果真有想买房的亲戚倒还罢了，也算支持她的销售工作，她舍了老脸去向甲方求个优惠，但她心里知道，这是圈里的老套路，占着你的房源就是不交钱，催又不敢催，有可能会等到交房才去交钱办手续，更有可能直接让你帮他找下家再转手卖掉从中吃差价。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汪明远，又看了看张会民，将字条放进包里。

汪明远，JK华中区域公司营销总监，一个决定她能否顺利拿到结算款的家伙。

张会民选择找邢榕，而不是直接找汪明远帮忙，一来是因为他和邢榕七年前就认识，那时邢榕还是一个职场菜鸟，而他只是顺达地产的销售主管，本就有业务往来，加上偶尔也会小聚，一来一回也就成了彼此成长路上的见证者；二来虽然和汪明远也认识很多年，但这个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有时亲近有时又距离感很强，总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甚至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人心里不爽。

“邢榕，项目到时肯定能大卖，你可别吝啬请客！”张会民侧过身子，向邢榕微笑道。

“张总打趣我。”邢榕说着，冲他使了个眼色。

张会民秒懂，瞥了汪明远一眼，压低声音，继续道：“项目开盘均价预计卖多少？”

“价格的事儿，哪是我能说了算！”邢榕苦笑一下。

价格本来就是商业机密，何况目前开盘方案尚未确定。上午她还和汪明远就价格的问题争执不下，毕竟身为乙方，她目前重点考虑的是开盘效果，如果首开惨淡，再想用其他措施补救，短时间内也很难有效果。而他要考虑集团营销中心的意见以及项目整体的利润。两个人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

两个人又扯闲篇乱扯了一通。而坐在她左手边的中年男人，看着面生，他没有主动找邢榕搭讪，而她也没兴趣攀谈，看着不像是圈里人。他貌似在喝水，好像一直在听他们讲话，但又似乎没有迹象要加入他们，邢榕犹豫了一下，不再试图拉他入局。

凉菜刚上齐，大家见主桌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就自觉地跟上节奏。

“张总”，只见汪明远已经站了起来，又扫视一周，向众人继续道：“大家相识就是缘分，共同举杯吧。”接着大家举起杯中酒，也站了起来。在带动氛围上，汪明远还是有些本事的。

“汪总，恭喜啊！‘最佳人气楼盘’被你们拿去，是实至名归。”张会民微笑着向汪明远道，场面话张嘴就来，但心里却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安慰奖，但客套话还是需要的。

“顺达地产这几年发展也很迅猛。客套话就不说了，都在酒里。”汪明远笑道。

众人共同举杯相互碰一下，一饮而尽。

汪明远刚放下酒杯，就见会场进来一个人影，邢榕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小跑着迎上去了，来人正是蓝枫，他的直接上司。汪明远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将其引导至主桌。

冯国强反应最快，笑着道：“蓝枫，这么重要的活动你都能来晚，要自罚三杯。”

邢榕心里纠结要不要过去和蓝枫打声招呼。她三个月前拿下滨河新城项目，虽然是JK的乙方，但和蓝枫只在营销月度会上见过几次，算不上很熟，此刻过去献殷勤又未免太刻意，况且他身边现在已经有汪明远跟着，索性作罢。

汪明远在蓝枫脱大衣的空隙替他把椅子拉开，妥帖地安置好公文包，又招呼着杯子盘子筷子等的一应需求，安置完毕才折返座位。

“诸位，实在抱歉，有事儿耽搁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蓝枫喝酒斯文，举止优雅，刚喝掉一小杯，就听冯国强说道：“蓝枫，你是干大事的人，别小鸡啄米似的，看着急人，服务员——”站在旁边的服务员立即会意，转身取出一只高脚杯交给冯国强。

“冯总，我知道您海量，但好酒还得一杯一杯品。”蓝枫不以为意，压根不理会冯国强放在他面前的高脚杯。他本不愿来参加这样的聚会，但知道领导们在现场，必须来点个卯。

蓝枫不想与其纠缠，几个月前滨河新城如果不是他从中搅局，JK怎么可能以溢价率60%拿下这个项目，到现在董事会还有人时不时拎出来刺激他，开盘业绩如果达不到预期，他有可能年底这关很难过，JK的“杀头”计划在行业内是出了名的。

果然冯国强脸色难看，斜睨了一眼蓝枫，道：“诸位，我小学毕业，没啥文化，家产也没几个，这几年摸爬滚打，也幸亏有诸位的提携，我才勉强混口饭吃。”说着，他拱了拱手，拿起蓝枫面前的高脚杯，把面前分酒器里的酒全部倒了进去，又转向服务生，道：“拿酒。”

冯国强今年五十多岁，靠卖钢材起家，在州市摸爬滚打近二十年，他的安家地产开发过几个项目。项目谈不上品质，但房价低，均准时交工，在业主的心中已经与那些“卖楼花”、干到一半烂尾的小开发商区别开来。但这些跟JK来比，是小巫见大巫，JK是全国性的top房企，有成熟的制度体系和先进的开发理念，一个项目的销售规模就能远超他们几个项目的业绩。但即使这样，JK华中区域的总经理在他眼里也都是花架子，毕竟不是老板，年薪奖金再高也还是个打工的。

“冯总，悠着点儿。”大领导见状，笑着劝道。众人一看这气氛，也纷纷附和，但心里却知道冯国强的脾气，劝了两句便作罢。

蓝枫见惯了这种场合，州市的酒风向来彪悍，一副随他去的姿态，自顾自地吃起来。

冯国强在酒桌上喝酒很凶，劝酒也很有一手，诸如“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酒是长江水，越喝人越美”、“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酒杯咱就干”等等，他张嘴就来，不但活跃气氛，酒下的也快。

众人刚开始还推辞，前两三个人实在拗不过他，干脆喝了，接下来劝酒的氛围逐渐被拉满。当然，冯国强劝酒也是看人把握分寸的，大领导面前他就不敢造次。

等冯国强敬酒至蓝枫，刚往杯子里倒了一些，蓝枫立即左手拦住他的胳膊，右手将酒杯端在手里伸出去，用身体挡着冯国强不让他继续加，客气道：“冯总，我酒量一般，这个就够了，多谢。”说完，仰头干了。

冯国强冷笑道：“两腿一站，喝了不算！蓝枫，我还没倒完，你喝早了，重来！”他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的人递给他一只干净的高脚杯，“哗哗”地往杯子里倒得很猛，心说：这是你自找的。

众人不禁为蓝枫捏了一把汗。

邢榕恰好背靠这桌，本来就时不时会向这个方向瞄上几眼，想瞅准机会上前敬杯酒，谁知遇上了这样的场面。张会民顺着邢榕的目光，也看向主桌。

一个“胖肚子”高脚杯，里面装了大半杯白酒，就这么被冯国强端着，递向蓝枫。

蓝枫眉毛拧到一起，眼睛不去看冯国强，怔住了。他本来就讨厌别人喝醉酒丑态必出，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今天的场合，那就丢人丢大了。

邢榕看得心里紧张，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这个时候出手，汪明远已经冲在前面，笑道：“冯总，蓝总最近身体欠佳，这杯就让我代劳了吧。”

冯国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不便发作，毕竟喝酒只是小事，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撕破脸。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道：“既然明远你要代劳，我也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说完，又在刚才的高脚杯中“哗哗”倒了些酒，几乎已经快到杯口。

众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汪明远笑眯眯地接过高脚杯，定了定神，本来打算一口气闷掉，在领导面前也算是露脸，但喝到一半，龇牙咧嘴，正要仰头继续喝，蓝枫站起来一把抢过酒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冯总的好酒，你怎么舍得全喝完，不给我留两口？”说着把剩下的酒一口干掉，杯口冲下晃了晃。

邢榕看着汪明远此时的狼狈模样，本来还有几分幸灾乐祸，谁让他以前老喜欢灌她酒，在她面前一直优越感十足，看到最后又心软，一阵唏嘘，这一杯下去得有二两，虽然他没喝完，但应该喝下去的至少有一两半。她又看了看蓝枫，斯文周正的脸庞增添了几分英气。

冯国强显然觉得自己面子又回来了，脸色顿时好转一些，但内心免不了留下疙瘩，他总觉得蓝枫看不起他，骨子里的那种孤傲，是他怎么也学不来的。

冯国强没想就此放过蓝枫，皮笑肉不笑道：“蓝总，滨河新城预计什么时候开盘呀？认筹量现在有多少了？”

蓝枫定了定神，抬头看一眼冯国强，刚刚喝下的白酒还在胃里翻滚，冷笑一声，道：“等开盘时间定了，一定邀请冯总莅临现场。”

冯国强还想追问开盘价格，对面的大领导冲他使了眼色，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大领导是来参加“庆典”的，可不想搞出不愉快。

邢榕偶尔看向主桌，见去敬酒的人已川流不息。

这时张会民起身去那桌敬酒，邢榕笑嘻嘻地“组团”一起跟着去了。去那桌敬酒，邢榕掂量过自己的身份，如果单她自己一个人，尴尬不说，喝了一圈别人也未必记得她是谁。好在张会民仗义，敬酒前先向上层隆重介绍了一下她，用词最多的就是“年轻有为”。

主桌都是有身份的大佬，且敬酒的人多，他们也不敢让领导多喝，大家都是“我喝完您随意”的姿态，领导们也就象征性地抿一口，遇上交情深的，就会一口闷掉。

蓝枫看着“组团”的这两位，又看看不远处正与人推杯换盏的汪明远，心里一阵狐疑：这个女人身为JK的乙方，不和汪明远组团，却和其他公司的人走这么近，她在州市到底接了多少项目？会不会像她投标时说的那样，会把全部时间和精力放在滨河新城？

大家敬完主桌，其他桌也都挨个敬一圈，车轮大战一样，整场气氛达到高潮。

等邢榕回到自己座位，已经有些晕晕的，正想喝水，水杯是空的，此时恰好有人礼貌地为她续上白开水，抬头一看，正是那位整晚都默默无闻的中年男人。

一个晚上没搭句话，实在说不过去，邢榕微笑着道：“老兄，我叫邢榕，请问您怎么称呼？”

只见他很郑重地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邢榕，道：“我开了一家门窗厂，有机会欢迎去坐坐。”二人又有的没的闲扯了一会儿，邢榕心里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出丑。

邢榕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以后，这个人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的她，都没顾得上仔细打量他，只记得他给人一种老实敦厚的感觉，和那杯及时的有温度的白开水。

饭局结束，满场醉倒。有身份的人被司机或者助理陆续接走，有些人有朋友或者家属过来料理，而有些人就只能硬撑着自己回去。

邢榕喝了很多水，此时脑袋已经清醒很多。

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邢榕和汪明远。

等汪明远忙完折返回座位，很大的桌子，他一个人趴在那儿吃冷饭残羹。邢榕这才想起来他整个晚上都没好好吃上几口热饭，道：“汪总，我叫人拿去热了再吃。”

他摆了摆手，一脸疲倦，道：“没事，我胡乱吃点，已经很饿了。”

想起之前为了拿下滨河新城的营销代理权，她托相熟的关系三番五次约他，他又在酒桌上各种摆谱，一副权威感很足的样子，突然心像被击中了一样，酸酸的，一阵感慨。也许人本来就有很多面，就像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不能以一个切面来定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