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铺寒山,碎雪降至,层层飘落湖江,白雾渐起。
大江水面上,负责往来送客的船舫减缓速度,船舱内,透过窗牖映照在外的烛火更明。
浅薄光辉融入深暗寒夜,影影绰绰,可怜无依,遥遥看去,早就被铺天盖地的夜色吞噬。
窗内人不知,光辉又亮了几分。
侍女若菱将剪烛的灯芯剪放在小碗中,望向披衣伏案的娇媚少女,放轻了嗓音,“姑娘,下雪了,恐怕会晚一阵子到灵宝。”
提到时机延误,若菱面上流露些倦色。
自三个月前从沈家宅启程到现在,主仆二人已经奔波了一路。
她们从沈家被贬的幽州出发,幽州地处偏远,离当下之地足足两千里,一路或乘车或骑马或坐船,奔波劳苦,眼见秋日变成冬日,天风冰寒,雪簌簌而落。
此夜正过北洛水,到灵宝。
进灵宝驿站后会休整几日,再转为陆路,换马车至京华长安,如此,才算正式投靠德安侯府周家。
与若菱的愁眉苦脸不同,沈熙洛撩起软白眼皮,微微弯着眼,少女黑色的眸似揉入春水的玉,涟漪勾人,她柔婉道,“雪夜行路难,着急无果,江上听雪也是一番雅兴,总归会到的。”
华烛灿烂,照在她颜美可人的脸庞,香腮似雪,下颌俏丽,浓密如蛾的卷翘睫毛捧起朦胧金光。
雪夜烛火下,少女的脸庞更加柔媚,她微微眯眼,睫毛黏连不自觉的困倦水雾,道不清的惑人,若菱心口砰地跳动,身为女子,竟有些脸红。
奔波了这些日子,姑娘身段却抽长了,她正是长身体的韶华年龄,赶路不可避免地为她带来了消瘦,却不沾憔悴,而是多了风流纤丽。
如此娇媚的少女,怪不得沈家人在家境中落后对她的婚事担忧万分。幽州苦寒之地,大多乡野莽夫,哪有与姑娘门当户对的好郎君。
沈熙洛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兄在信上说他在箱底放了一幅皮影,猜我路上会觉得无趣,所以给我解闷用,问我好不好玩。”
沈熙洛放下挑灯夜读的信笺,凝白如玉的手托着腮,眸子流转着俏柔光华,半嗔半喜地说,“我倒是不知道阿兄还有这样的心思,怪我,没有细细查看阿兄为我备的东西,一路上只知道观风赏景了,若菱,你去帮我拿来呀。”
若菱含笑点头,心想这样的娇俏少女定会觅得一位好夫婿吧。
侍女转身,正要依着沈熙洛的吩咐去翻找存放在另一个舱室中的箱子。忽然有嘈杂的声响自窗牖外响起,混着江河落物的波涛水音,刀光剑影,铮鸣喧嚣。
沈熙洛肩膀颤了颤,脸色发白,发丝落在瘦削肩膀,她咬紧下唇,竭力冷静道,“若菱,你先回来,莫要乱走。”
船只上的侍卫戒备而立。
船家慌张赶来,“不好了,旁边船只遭遇了水贼!”
“姑娘,怎么办”若菱惊恐地握紧沈熙洛伸过来的手,主仆二人走的官道,有沈熙洛的兄长花银钱打点,路途一直平安,没想到临近京都,天子脚下,反而有贼寇出没。
绒白的兔毛大氅下,沈熙洛反握侍女的手,给侍女安定的力量,她声音紧绷微颤,“若贼寇上来,我们的钱财悉数给他们,他们若不满足,杀了侍卫,那我们、我们跳江。”
可雪天夜深,江水酷寒,薄冰已浮,这样的光景坠入江水,不死也要剥层皮。
沈熙洛唇瓣咬出鲜血,心底一阵绝望,她与若菱依偎在一起,勉强不让自己露出崩溃的样子。
隔壁刀剑厮杀声不断,血花混着白雪在寒江上流动,站在外面观望态势的船家眼底惊惧愈发浓烈,他攥紧随手抄起的船桨,口中害怕喃喃,“不对寻常水贼不会如此厮杀,恐怕是更加穷凶极恶的人。”
残忍的厮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直到坠江声不再,刀剑音消绝,天地空余茫茫簌雪。
船舱内,沈熙洛与侍女互相搀扶缓慢站起身,她身体僵麻,心头依然狂跳,外界静谧到极点,沈熙洛大着胆子,试探地推了下窗子的支杆。
“吱呀——”
雪交杂着风吹进室内,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沈熙洛的脸色发白,盈盈春水眸子中的害怕却消退了。
白雾朦胧,可能够确定的是,隔壁空空荡荡,仿佛一场噩梦,惊醒了,就消失不见。
沈熙洛心里紧绷的气息这才松散,恍然间,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发丝尽湿,贴在惨白的面上。
确认那怪异的船只与贼人们都不见后,船家满脸余悸,他对沈熙洛道,“小娘子,我熟悉这片江,实话讲,这里一直太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伙水贼实在是怪异,我会想办法加快船只行进,争取天亮前赶到岸上。”
沈熙洛让若菱拿了银两,感谢船家。
主仆身边除了花钱雇来的侍卫外无强悍男丁,林林总总,无论大事小事,只好用银两打点。
此夜难眠,沈熙洛在若菱离去后披衣坐起。
她素面朝天,摸了摸潮湿的心口,轻轻叹口气,出了身汗,她想沐浴洗漱。
船上条件不允,且不知黑夜白雾中是否还有危机。
沈熙洛折中,拿帕子擦了擦身体。
不知道入京进入外祖家后,面对她的是何等情形。
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如阿兄殷勤期望那般,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沈熙洛辗转反侧,她素洁纤细的玉手在簟子下摸了摸,掏出一本边缘微微卷起的话本。
阿兄宠爱她,毫不吝啬地给她衣物首饰各种珍宝玩物,但在她的闺阁处事上,对她颇为严厉。
因父母早早去了远离红尘,阿兄一人拉扯她长大,他总是心疼她孤苦,不愿让她被旁人当成是没有闺阁教养的官宦女子。
一路上,沈熙洛想着进京后要好好地在外祖家扮演乖顺温婉的样子,强忍着没有翻看话本。
不过此刻,沈熙洛带着偷偷摸摸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话本,指尖摩挲了下第一页,带着珍重。
今晚之事性命攸关,她险些吓死,看看话本算是慰藉她担惊受怕的心,阿兄知道了,不会怪她的。
只是,翻看此种描述大胆的风月话本终究与闺阁形象不符。
舱室内红烛照帘,莹光葳蕤。
少女伏在床榻,腰窝微露,一只腿搭着,一只腿屈起轻晃,外衣悠悠散落,半边肩膀露出。
她晃了晃足,罗袜半褪。
女儿家,旖旎柔软。
轩榥外,寒江照雪,泛起银色冷光。
身负重伤的少年于冰寒江水中游过,在半个时辰前,与沈熙洛的船只擦肩而过。
水容古岸,雪愈下愈紧。
少年修长的胳膊伏在江岸上,他黑发尽散,面容冷白凄美,窄瘦腰线附近氤氲出浓烈血色。
他用力起身,旋即抬目,眼瞳无情森然,如阴鸷修罗。
少年收回握着锋利匕首的修手时,一个袭击他的暗杀者倒下。
紧接着,数名暗杀者追来。
少年将第一个暗杀者的刀剑拔出,手腕翻动,锋芒浸血。
“你已受了重伤,何必逞强,以你的身份若留下面目全非的尸体,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暗杀者中有人用嘶哑的声音道。
少年冷眼抬目,在暗杀者越来越多地蜂拥而来时,透着惊艳血意的唇却扬起了一抹恣意笑容。
动人万分。
他手挽剑花,向后刺死一人。
暗杀者中的首领被激怒,做了手势示意所有暗杀者袭向他。
他简直可怖。
竟在被周身所有人背叛的船只上,丝毫不受打击。之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杀了所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属下,屠尽整条船的人。
他秉性阴狠无情,感情漠然如怪物。
这样的人
怎么能坐在那天下之位上
厮杀,再次展开。
峰影幽诡,寒鸦尖叫。
冥冥林木中少年以一抵数人,眼睛被血覆盖,不能视物,他的行动无阻。
最后,追杀他的人,悉数身亡。
少年浑身浴血,湿漉黏腻的血花顺着他尖瘦的下颌滑落,他踩着血水,染脏白雪。
少年身上重伤无数,气息恹恹。
他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驿站前的荒芜路上。
夜色寂寥,驿站内早已熄了灯。
初始,薄薄的雪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修长有力的身躯。
渐渐的,雪越来越大,将少年掩埋,也将所有被他杀死的尸体埋藏。
翌日,晨光熹微,浮云流动,簌雪安然地落下。
船只靠岸,浮冰与碎雪破开。
船家搓搓发红的手,吐出寒冷白雾,边嘟囔着雪太大了这是最后一单了边笑着与侍卫一起搬下装满了绫罗绸缎的箱子。
雪厚三尺,披着兔绒大氅的少女走出船只。
少女梳着双螺髻,唇瓣俏丽,双眸漾着春光明媚。
她遥遥地看了一圈,见都是白茫茫的,没什么意思,就收回了视线。
侍女走到她身边,为她打起一柄罗绣伞,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冰凉雪花。
沈熙洛刚刚走了一步,她有点迟疑地看了眼面前的滑脚厚雪。
接着,少女抬了下裙角,动作轻柔地踩在柔软的雪上,缓慢地调整好步伐,踏上这条进京寻找好亲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