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行这一路走得都很急,左右衣袖甩在身后宛若打斗一般,将追在后面的周焜落了约莫有百十步去。
一来是这事情很急,掌事先生吩咐下来越快越好,他不敢怠慢。山下有户人家,祖上和掌事沾了些姻亲,遇到些鬼啊怪啊的难事就往尘明山上来了信,就他来往于掌事跟前最是勤奋,这一事情也就压在了他头上。听说是差点闹了人命,不能不去。
二来是何方行心里很急,月底就是尘明山五年才一回的大考了,外门弟子过了大考的才能进内门拜师修行,何方行来尘明山已有十五年,若因此耽搁修行再考不上就该宣告无缘下山去了。
偏偏这样急的时候遇上了这样急的事情,何方行又推脱不掉,他这几年的“来往”和“勤奋”不能毁于一旦,掌事在大考上有时也算能说上话。
换成平日,何方行一定扔下周焜顾自下山,趁夜去趁夜回。
但如今偏偏不是平日。
尘明山有山规,秋分之后弟子下山要三人同行,还需得有一内门弟子陪同。
周焜是“三人成行”里那个随手被拉来凑数的,何方行走的是上山的路,他要去找另一个凑数的。
尘明山乃是世间第一山,世人有传言——四洲十三山,尘明天上天。
能在天上天做内门弟子的都是修行者中的骄子和贵子,没有哪个肯跟何方行一个外门无名之辈下山去,这时节,何方行只有一个选择。
后山的路不好走,何方行用了几分修为催促脚步,这才赶在日中前到了那地方。
方寸石台后面的竹林虚掩着一个小草屋,破破烂烂,在将倾未倾之间摇晃。
何方行眯着眼回头看了眼周焜,在外门弟子里这人也只能算个中下,自然和他这样的临门一脚要到界关的人比不了。这会儿周焜还在山路的上一弯儿呢。
草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何方行顺势敲了敲门,屋里人似乎是受了惊吓,一阵更大的磕碰声传来。
里头人不知在做什么,过了许久,何方行才听见那一句几若无声的“有什么事”。
声音还带着稚气,何方行将他和早年间大考站在内门弟子最后一席的呆愣瘦对上了号。
声如其人。
何方行身子直了直,直言:“秋分过了,我有事下山,掌事请你同去。”
一个区区的外门掌事,是号令不动尘明山那些被称为黄金一代的显赫的内门弟子们的。
除了屋里的这位。
门缝又开了些,几根形如干柴的手指头扒在门边上,那人站在黑暗里,似乎是欠着身子,怯怯地说了声“知道了”。
何方行听他说话,没来由的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有些内秀的阿弟,腰背不自觉地松弛下来,说了一句自己都难相信的话:“多谢。”
——尘明山后山住的是个傻子,偏偏还是个当了内门弟子的傻子。谁都知道这件事,却不是谁都见过屋里的这个傻子,但仍旧谁都瞧不起这个傻子。
“下午就走,在山门口碰头,我先去了。谢……”何方行清了请喉咙,那个“谢”字卡在中间,好像又被他咽回去了。
何方行匆匆忙忙下了山,周焜终于爬了上来。
傻子正好拉门出来,似乎是以为人都走远了,却没想到正和落下一个弯的周焜碰上面。他第一反应就是往门里躲,可怀里好像还抱了东西,一只手关门不灵便,只能任由周焜隔着竹影看自己。
“见过谢师叔。”周焜定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好像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傻子,是个真的什么厉害到能做他师叔和师叔祖的内门弟子。
那人没有说话,周焜还觉得自己做的不足,腰更低了。现如今几大长老都不怎么收徒了,周焜就算是走运侥幸过了大考进了内门,能有个徒孙辈的肯收他都算烧高香了。
叫这一声师叔,周焜觉得低了。
屋里的人好像慌了,“我我我”半天以后,才说出一句囫囵的“你知道我的名字?”。
周焜当然知道,此人叫谢谅;
他还知道,所有人都看不起谢谅。
可周焜看得上,他觉得能进内门的人一定都是龙风才,自己八成大考以后就要下山了,行个礼见一面也不算多。
四舍五入拐上十八个弯,他也算是和内门的人有交情了。
“来之前斗胆打听了,若有冒犯还请您海涵。”叫谢谅的人终于露了面,周焜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低着头只看见一双几乎没有颜色的青鞋,虽质朴却极干净。
周焜的脑袋顶上传来怯怯的声音:“你和刚刚那人是一起的吗?”
周焜点头称是:“方才先过来的是外门的何方行何师兄,我叫周焜,我们是一路来请您一同下山的。”
那双鞋左右蹭了蹭:“你抬头吧,不用向我行礼。”
听到这极为好商量的一句话,周焜大着胆子抬起了头,端详起面前的这个人来。
叫谢谅的傻子怀里抱着一个黑黢黢被布包着的东西,身形不算高大,脸上不带笑,却让人觉着是个好亲近的。
周焜更加坚信,外门的那些传言多半是胡诌来的——夜半睡不着天高海阔聊的时候,有人说他是个傻子,有人说他衣不蔽体,还有人说他是个吃人的魔怔。
他望向谢谅身后,屋里的光景不比外面好多少,住在这里的人过日子一定不算轻松。周焜心有所动,主动问道:“师叔有什么需要带的行囊吗,我下山时帮您捎着。”
谢谅摇摇头,只是把怀里的东西又抱紧了些。
“我走得慢,你先等我一下,我同你一道下山就是。”
说完没等周焜回话,那木门又关上了。
谢谅又走回了黑暗里,他把布包放下,掀开来端出那里面藏着的器物,是个黑咕隆咚一点光也不透的花盆。
花盆不稀奇,谢谅伸手从花盆里捞出来个白花花的东西,若周焜此时探头来看,将看到的是一截雪白的、像是什么手指头的人骨。
谢谅将指骨系上绳子挂在颈上贴胸口放了起来,另一手触了花盆上的一处凸起,原本寸高的一个花盆滴溜溜一转变成个扳指一样大小的东西,谢谅将它也揣进怀里,灭了屋里灯火,推门出去了。
秋分一过天就凉的快,周焜罩了外衫走在前面还有些发颤,扭头一看后面人身着单衣却无半分异常,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
“师叔若是冷的话,前面就是外门弟子住的地方,我回去给您带件我的衣衫吧。”周焜搓了搓手,他想回去给自己也添个衣裳。
谢谅似乎知他心里所想,在拐角处停下了:“你去吧,不必替我拿衣裳,自己穿厚些就好。谢谢你。”
周焜一走,谢谅借着街亭的掩盖望了一眼风正居的方向。
风正居是外门弟子住宿和修行的地方,到如今也算有两百多年了,刚修好的时候师父曾让他取个名字,小谢谅一门心思只有玩随口说了个“风筝”,后来这里还真成了“雅居风正,春山尘明”的风正居。
谢谅晃了个神的功夫,周焜已疾步走来,自己加了衣裳不说,怀里还抱着一件绒绒的外袍,大约是从山下带上来的,不像是尘明山的装束,还有些隐约的稚气。
“娇气。”何方行也走了过来,撂下句冷冷的话顾自先往山门走了。
谢谅接过周焜给的衣服道了谢,周焜还要再寒暄,就听前面又传来句“没本事就别磨蹭了”,周焜尴尬地笑了笑,谢谅不作回答,两人不再多言,领了令牌匆忙跟上何方行的下山脚步。
掌事的那位远房亲眷姓梁,梁家离得不远,就在山下十几里的村子上,何方行在前面催脚步,周焜死命地跟,谢谅走得有时快有时慢,三人竟然也在天亮前到了村口。
“你看着那位,我去去就回。”何方行把谢谅扔给周焜,丢下二人拎着剑就往梁家的院子去了。
谢谅手摸着外袍里絮的绒,一声不响地看着周焜。
周焜这样的修行弟子,他一眼就能看到底,天资所限,再怎么努力还是平平。可这人实在执着,谢谅来的路上听他背了一晚上的咒语。
看他东张西望的样子,谢谅觉得周焜八成是想跟上去看看的。
“一同……去梁家吧,三人成行有个照应。”
谢谅闷着声音低头发话,周焜喜出望外,忙去追何方行的脚步。
梁家的小院实在小,三个人站进去,第四个人就进不来了。梁家那求救的大伯跟何方行、周焜进了院子,谢谅在门外看,就这样方寸的小院子里,密密麻麻贴的全是符。
谢谅独处的时候会看书,书上记载着山下各式各样的风光,也包含一些江湖散修的纪事。他隐约能分辨,这里面的符咒出自最少五家之手,两家觉得这是地方邪祟所以下的都是镇压的符,两家觉得是妖灵所以下的是除恶务尽的符,还有一家混在当中时左时右,谢谅也分不清楚,大约是个学艺不精的人来行骗吧。
梁大伯说怪物伤了他女儿之后就躲进了井里,他用石头压着又请了许许多多人来贴了许许多多符咒,就等着尘明山上的人来救命——梁家女儿危在旦夕,救命药引还得从怪物身上下手。
何方行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雷厉风行,方一到达,就开始行动。
他把梁老伯推出院门,并二指于胸前布下阵法,而后在电光石火之间,举剑砍向井口。他的剑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剑,谢谅却看见他一剑将压着井口的大石头劈成了两块。
就算只是外门弟子,他也是尘明山的外门弟子。
“闪开!”
何方行将站在井边的周焜往身后一拉,但见井口中黑烟涌出,顷刻间将小小院落吞了个干净。
满院天云大变,从黑烟中传来一阵可怖的喑哑,紧随着是几声刀剑,又有火光渗出,只是都被烟雾遮住,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