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如珠帘倒挂,连绵不绝,落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块块相连的红砖上,发出了淅淅沥沥的声音。若是以往,定会有不少宫人在窗前眺望,可此刻,众人都闭门不出,这声反倒让人更加烦躁不耐。
往前热闹恢宏的坤宁宫此刻却像是被渐渐黑下来的天衬得无比压抑,大门敞开,无数人进进出出神色慌张,手里端着的盘里尽是血水,水在人们急匆匆地脚步下来回晃动,正如康熙此刻…摇摇欲坠的理智和不安的情绪。
“皇后怎么还不见好?”
康熙此刻并没有厉声责问他们,可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头都恨不得埋在土里,身子更是抖成了筛子。
时间如沙漏里的细沙慢慢流逝,康熙眼里的红血丝却越来越多,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憔悴。
去年春季,三藩拥兵自重,他便决议撤藩,年底,三藩之一的平西王吴三桂诛杀云南巡抚,起兵造反。
今年三月,吴三桂劝靖南王耿精忠共同谋逆,耿精忠表面按兵不动,实则约了台湾的郑经会师。郑成功旧部听闻消息,哪怕已经投降大清,当了各省总兵,却也开始蠢蠢欲动。
因为操心国事,康熙本身睡得不安稳,皇后生下嫡子,他原本一扫郁气,计划着要和皇后一起商量着孩子的名字、以后的计划,然而这温情不到半个时辰,皇后便难产血崩。
身边的太监顾问行端了一盏茶过去,低声道:“皇上,皇后娘娘一定会平安无事,您喝点茶。”
康熙压根没有心情,一个时辰过去了,皇后…还是不见好,太医们也都面色沉重。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康熙撑着椅背的手抓紧,缓缓闭上了眼睛,认命地问道:“和朕说实话吧,皇后可…还能救回?”
“咚,咚,咚。”
太医们的头都快磕破了,可康熙的怒火却逐渐升起,右手忍不住重重拍在了桌上,眯着眼睛吼道:“都死了吗?!回话!”
为首的太医院院使咬了咬牙:“皇上,娘娘出血过多,已经…无力回天。”
一股酸意顿时涌上鼻头,康熙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股异样压下。
当初选赫舍里氏入宫,完全是因为政治需要,为拉拢四大辅臣之一的赫舍里·索尼。可少年携手,赫舍里氏又一直尽心尽力,有手段魄力,又温柔端庄,他是人,又怎么可能不心生情感?
“小阿哥呢,抱过来。”
看着睡梦中一无所知的小孩,康熙伸手轻轻掐了一把,柔声道:“保成,醒醒。”
裴礽是被痛醒的,看着周边的一切,原本呼之欲出的国粹被他吞了回去,感受到身体的异样,他挥了挥手,看到了自己现在模样…肉嘟嘟、圆滚滚的小胳膊…
在做梦吗?他连忙闭上了眼睛,可再睁开,眼前的场景一如刚才,甚至还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
孩子刚刚出生,身上还皱巴巴的,康熙自顾自地低声嘱咐着:“这是你能和你额捏相处的最后一点时间了,不要哭闹,乖乖的……”
裴礽一下子懵了,额捏?清朝?
这时,一个宫女从里间匆匆出来:“皇上,可以进了。”
康熙立马快步走了进去,虽然宫女们已经将血都处理过了,可里间的血腥味却更加浓重,裴礽闻着竟眼角流了几滴泪来。
康熙低头发现以后,叹了一口气:“是个好孩子,陪陪你额捏吧。”
赫舍里氏身后枕着一个软垫,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赫舍里氏虽是在京城长大,可让人一见便想到了秀润多姿、云雾显晦的江南,柳眉弯弯,尾梢微微上挑,又给温婉中添了一些凌厉与贵气。此刻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
见康熙抱着孩子过来,她轻声道:“我没有福分,陪不了皇上,也看不了孩子长大了,皇上,等我走了…我们的孩子没了额捏,宫里太多尔虞我诈,奴才里又有不少踩低捧高的,求您,求您幼时多护着他些。”
康熙把孩子递给她:“你放心,保成是正宫嫡子,又是…我们的孩子,我会一直护着他的,护他一生周全。”
赫舍里氏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眼睛一红,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裴礽现在很懵,他不知道自己一个现代社会的普通青年,是怎么睡了一觉就成了这个日后会被两废两立圈禁至死的太子。
虽说因为都有一个“礽”字,他对历史上的太子也非常感兴趣,但他不代表他想穿越啊!
九龙夺嫡,哪是他能招架的?可要是不争,他作为先后嫡子,哪怕没被立为太子,又有哪个皇子不忌惮?裴礽快愁死了。
赫舍里氏看孩子愁眉苦脸,眼珠子不停地转悠,伸出手碰了碰软乎乎的脸蛋:“你要开开心心的啊。”
康熙伸出手,握住了赫舍里氏和裴礽的手,他也摸了摸裴礽的脸颊,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保成,这是额捏,跟阿玛学,额,捏。”
赫舍里氏被他逗笑了,许是笑得幅度大了,牵动了伤口,又低声用帕子捂嘴咳嗽了一声:“皇上,保成才刚出生呢,哪会说话。”
裴礽眼巴巴地看着她,赫舍里氏要是能活着就好了。
历史上太子幼时备受宠爱,可被废的时候康熙却又转头骂他“生而克母”,裴礽琢磨着,康熙说不准偶尔就会这么想,不然也不会在三十四年后罗列太子罪状时还想起来带上这一条。
赫舍里氏渐渐开始脱力,孩子已经抱不住了,康熙一直关注着她,连忙将孩子抱了回来,开始讲他们从认识到现在的趣事、糗事。
感觉身上越来越疼,赫舍里氏只感觉意识愈发模糊,看着跟前的孩子,明知道不可能,她也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保成,我是额捏,别忘了额捏。”
“啊,啊!”
周边的宫女太监开始小声呜咽,康熙眼眶也微微泛红,眼见赫舍里氏闭眼又睁眼,睁眼又闭眼,裴礽试了无数次,终于喊了出来:“额,捏!”
赫舍里氏一愣,哭着笑了出来,语气带着无比的眷念:“真好!”
原本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她,咬了咬牙,愣是死死地抓住了康熙的手:“皇上,求您,求您,一定要善待保成,若是日后他就是犯了什么错,念在他从小没了额捏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康熙悄悄抹去眼角地泪水:“会的,我会让他一生荣华富贵,平安快乐。”
未时,赫舍里氏还是没有撑住,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彻底地离开了人世。
“皇后娘娘,薨了。”
随着太监的喊声,皇宫内钟声一道接一道地响起,无数太监宫女开始掩面哭泣,无论是否喜欢皇后,心里想的是什么,此刻所有人面上都是愁容满面。
康熙忙着处理赫舍里氏的后事去了,裴礽此刻被奶娘抱着,他头正疼得不行,脑袋瓜子嗡嗡的,原本清晰的属于现代的记忆开始慢慢模糊,困意也随之席卷而来,不过半刻便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前朝后宫诸事杂多,两日过后,康熙才想起自己的嫡子。他没想到,这孩子才刚刚出生,竟然就真的能喊额捏。
坤宁宫此刻一片肃穆,皇后刚刚去世,谁也不敢这个时候犯忌讳,康熙走到幼子身边,身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而小孩听到动静,此刻也睁开了眼睛。
“保成,喊阿玛,阿,玛。”
保成歪了歪脑袋,挥了挥小手,“啊,啊”了两声。他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之前保成喊额捏也“啊”了很多次才喊出来的,康熙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着。可几十遍以后,保成皱了皱眉头,有些烦了,连“啊”都不回了,开始闭着眼睛装睡。
康熙原本还当孩子太小,真睡了,可当刚准备把人放回床上,就看见小家伙鼻子动了一下。
康熙:“……”
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襁褓幼儿的鼻子,等对方瞪着眼睛看他,他又道:“不会喊阿玛,那再喊一次额捏,额,捏。”
保成听懂了,他感觉这个人太聒噪了,便想喊一声让这家伙别再烦他,可一张口,却仍是“啊,啊。”
康熙又试了一会,发现幼子真的喊不出来才放过他,可他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眼神却柔和了些,总归…让皇后圆了念想。
刚刚出生不能言再正常不过,此前一声额捏反倒让人感觉诡异,如今能回归正常也算好事。
保成原本是装睡,可此时却是真的困了,可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一股尿意袭来,他扭着身子挣扎起来,康熙不明所以,看向一旁的奶娘:“这是怎么了,可曾喂过奶呢?”
奶娘连忙道:“喝了还没多久呢,皇上您不如换个姿势?”
康熙抱孩子的次数很少,第一个孩子承瑞出生,他抱在怀里瞅了许久,再后来,虽然也会逗一逗,让人好好照料,却不会自己上手去抱了。
康熙小心调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料到孩子挣扎得动作越来越大,险些掉在地上。康熙的心脏漏跳一拍,被吓得不行,见幼儿不知好歹竟然还开始扯着嗓子哭,忍不住隔着襁褓拍了拍他的屁.股。
保成原本便憋不住了,被他这么一颠一拍,直接就尿了下来。水渍直接把襁褓底部淋透,滴在了地上,也滴在了康熙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