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二十年,八月初九,桂子飘香。
在北境铁原作战三年之久的长缨将军陆逢渠终于踏上了故土——大昭的王都瑾城。
瑾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只是陆逢渠不一样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魂魄了。
陆逢渠盘腿坐在棺材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棺材里头是他已经腐烂了的尸体。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有很长一道伤口,血肉翻涌,猩红满目,但是血液不再溢出,也不会凝固。
猩红之外,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他拿下口中的狗尾巴草,也是灰不溜秋的。
陆逢渠咂了咂嘴,这狗尾巴草也够倒霉的,自己战死沙场倒下去的时候,正好压到它身上,它就活活被自己压死了,可怜呐……
陆逢渠再一抬眼,周遭的人和景致都还是五彩缤纷,就连棺材上的花纹,都还透着点土黄色,只有他和棺材两旁的黑白无常,色彩单调乏味,看了就让人生厌。
许是感受到陆逢渠厌恶的眼神,白无常转过身来,舌头老长,脸也老垮,明明是个陈年老鬼,额头上居然生了活人才会有的汗。
“将军啊,您都在棺材上坐了一路了,从铁原到王都,三千多里地啊,您不累吗?”白无常喋喋不休:“您之前没死过,很多事您不知道。这个灵魂啊,它一旦和肉/体分离,它就特别压秤。您瞧瞧给您抬棺的这四个小厮,没有我们哥俩帮忙,他四个能累死。您说这一路奔波乏累,周围这些个景儿您看得见摸不着的,您就躺棺材里睡一觉,他不香吗?这瑾城离黄泉九幽还有老远呢,您快歇歇吧,让弟兄们也歇歇。”
“你们要觉得累,这个黄泉九幽,我也不是非去不可。”陆逢渠优哉游哉。
“别别别,这话可不兴说,我们阎王和判官还等着您呢。”黑无常赶紧开口:“我们判官大人说了,好久没见杀孽这么重的了,她得好好审——招待您。咱们都在底下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几个鬼这么聊着,就走到了观岳大道。
观岳大道是大昭王都瑾城的东西主干道,观岳大道走到尽头,过西城门,从离合小径进如清芜陵园,陆逢渠在人间的最后一程路就走完了。
清芜陵园是一座很小也不怎么有人打理的陵园,许多家境贫寒的百姓或者浪人都会在这里安塚。
陆逢渠身居将军要职、又有崇阳侯的爵位在身,本不该潦草地葬在这里。但因为他曾在四年前灭了白阙一族,不符合大昭仁治的原则,更不符合天下人心中的道义,所以死后争议很大,甚至连妓/女之子的身世都被挖了出来……
种种轶事传闻之下,陆逢渠戎马一生,却也毁誉参半,只能埋身这样一个名为“清芜”却荒草丛生的小陵园里。
正如他用一己之力为大昭荡平北境、开疆拓土,如今马革裹尸,却无一人来迎他,也无一人来送他。
观岳大道走了一段,一阵唢呐声传来,配着锣鼓,热闹喜庆得很。
再走一段,鼓乐声愈发响了,围观的人群也多了起来。
陆逢渠这才看到,原来是瑾城的中轴线登临大道上有座喜轿,但这喜轿前头却没有骑马的新郎官,只有吹吹打打的接亲队伍,真是奇了。
这时候正巧有几撮看热闹的人从陆逢渠身边擦过去,陆逢渠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今儿个太子纳侧妃,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黄榜上也没贴告示,谁那么走运啊,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知道是谁,是京兆尹言家的大小姐。”
“她?!怎会是她啊?她年纪好似挺大了吧。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粗鄙了,跟她妹妹没法比。还有啊,这言姑娘不是心心念念嫁给陆逢渠吗?被人接连拒绝好几次都还往上贴呢,都说她是犯了花痴病。”
“那陆逢渠虽然是个厉鬼罗刹,但听说他对他那两个老婆很不错。那两位夫人都是朝廷高官之女,一等一的美貌,一等一的才名,这言如许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何止看得起,简直没有一点子数。诶你们说……陆逢渠不要的玩意儿,太子那般龙章凤姿,怎得就看上她了?”
“这不才说吗……哟,这儿怎么还有出殡的呀。”说话的是个老汉,好心提醒了抬棺的小厮:“你们且等等,冲撞了东宫的花轿就不好了,待他们走远了你们再过路吧。”
陆逢渠轻锁剑眉:“言家的大小姐……言如许……”
他记得她。
他尚未出征时,她曾三次到他跟前陈情,说是想要嫁给他。第一次是递了信物,一枚双雁玉佩,他将玉佩退回去后,她又趁着京城的聚会当面同他诉了两回情衷,皆被他拒绝。之后他便由陛下做主,娶了两房高门贵女,阴差阳错地享起了齐人之福。
至于言如许,陆逢渠实在是不喜欢她。漂亮是漂亮,但是木讷、笨拙,不修边幅,衣裙和鞋子上总有泥点子,说起话来也粗鲁直白,全无清流人家的分寸和教养,任谁看了,都觉得浪费一副好皮囊。
太子也算陆逢渠的老相识,那是全大昭最矜贵的人,讲究得很,怎会纳了言如许做侧妃。
陆逢渠还在为此事愣神,唢呐丝竹声突然就停下了。
只见红鸾轿子种传来一声柔婉清脆的声音:“可是长缨将军陆逢渠的棺椁?”
听了这一问,街头巷尾的百姓都朝棺材这边看过来。
抬棺的小厮显然没想到还有人关注他手上这道差事,讷讷道了声“是”。
此时红鸾轿子珠帘掀开,一身喜服的女子一步步朝他的棺椁走来。
“姑娘您疯了!”“姑娘您做什么?!”“陆逢渠是罪臣!”
渐渐地,陆逢渠的眼神从困惑转为震惊……直到言如许真真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终于不可抑制地生了些动容。
他看到她却扇脱簪,躬身屈膝,对着他的棺材行了礼。
继而她朱唇轻启:“长缨将军为国战死,身为大昭之臣,上无愧大昭君上,下无愧大昭子民。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周围瞬间炸了锅。
“果真是个草包!陛下和各位青天大人一齐给陆逢渠定的罪。这算什么?!难不成是整个朝廷都错了?荒谬!”
“这和直接给太子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她这花痴病真是不轻,陆逢渠都死了她还这样上赶着……”
“愚蠢……”陆逢渠嘴上啐道,可眼睛里分明有了依稀水光。
刹那心动如山倒,可如今他们相隔阴阳,终究是晚了。
陆逢渠还在痴痴望着言如许,突觉眼前一阵刺眼白光,继而他便头痛欲裂。
迷蒙之间,他听到各种嘈杂声音。
“东宫侧妃言氏,当街参拜罪臣陆逢渠,蔑视皇威,行迹疯迷,即日起打入冷宫!”
“父皇,铁原战败一事仍有疑窦,不一定是逢渠之过。”
“太子你要记住,天下并非皇家之天下,朝堂也并非你我父子之朝堂,很多决断,已是最好的决断。”
……
陆逢渠倒在棺材上,失去意识之前,他轻轻抬了眼皮。
弹指之间,言如许起身倒走,棺椁落地,人群四散,天地倒悬。
虚空之中传来一道威严女声:“长缨将军命数未尽,无常,回来吧……”
陆逢渠头昏脑涨,两个眼皮再也无力支撑,像是被浆糊粘在了一起,他挣扎良久,终不得法。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然而他看一看周围,却令他大惑不解。
罗汉床,平头案,仙鹤屏风,雕花窗棂,室内幽兰,满园红梅……
这是……
陆逢渠从榻上起身,低头看身上衣服,是一身白缎里衣,干净得很,不是战袍,也没有血迹。
他又抬起自己的双手,哪还有什么刀口剑伤,甚至连多年练武磨出的茧子都嫩了许多。
陆逢渠狐疑,他走出内室,来到廊下,红梅点点,地上和树梢都有积雪,离开了内室的炭盆,寒意像是生了三头六臂,朝他身体各处伸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来到他身边:“爷,今天去侯府吗?那边都来人好几趟了。”
长安……
陆逢渠蹙眉,他当然认得眼前的少年,这是他的侍从沈长安,可是……可是长安不是已经死在四年前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这么年轻……
“现在是什么时候。”陆逢渠开口问。
“巳时一刻。”长安回答。
“不是时辰,是年岁。”
“晏安十年冰月初九。”
晏安十年!!!
他重生回到十年前了?!!!
陆逢渠瞳孔闪烁,震惊不已……
所以,他昏迷之前看到的混乱景象不是梦境,时间……是真的倒流了……
“爷?”长安见陆逢渠迟迟不作声,只呆呆立着,有些担心。
陆逢渠被长安唤回了魂吗,他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备马,回侯府。”
长安有些疑惑地看了陆逢渠一眼,之前老侯爷想要见小侯爷,小侯爷从来是不理的。回瑾城这八年里,小侯爷回侯府的日子两只手数得过来,都是老侯爷屈尊来这别院里见儿子的。小侯爷这回怎么这么配合?
“是。”虽然心有疑虑,但长安还是去备马了。
长安一走,陆逢渠也回房更衣。
在他记忆里,晏安十年冬天,他那便宜老爹想要见他,是因为两桩事。
第一桩,是老爹给他谋了份玄机台的差事。
玄机台是大昭的军机情报处,也就是这份差事,一步步将他送上了保家卫国的战场,给他带来荣耀,也给他带来罪责。
前世铁原战败,疑点重重,实在让他难平,既然他重生了,铁原七城,他一定收回来。
至于第二桩……
晏安三年,他十六岁,已过舞象之年,老爹想让他参加年节之后的上元宫宴,借着这个机会,可以结识京中的年轻男女,多些朋友,也能相看相看京中女子,为将来的婚事做打算。
前世他对这次宫宴不屑一顾,是老侯爷给了他一顿家法,他才勉强去的。
可今生,他得去这宫宴。
因为就是在这次宫宴上,他收到了言如许的双雁玉佩。
陆逢渠心中思忖,言如许身上,确实有很多毛病,然则那一片孤勇的真心,实在难得。
那些小毛病,等他们在一起了,他这做夫君的,有的是时间调/教她,但这真心,他万万不能再错过了。
打定了主意,陆逢渠的嘴角弯了弯。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倒要试一试,这美人关究竟有什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