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垃圾堆中向外张望,看见漫天霓虹中落下一朵鲜艳的红玫瑰。
夜幕降临,行人步伐匆匆,没空注意到令人作呕的少年。
他蜷缩着,不合身的棉袄破了好几处,棉花絮絮挤破头一样的向外窜,裤角用补丁接了一块又一块却还是露出了大半截黑黢黢的腿。
赤*裸在外的皮肤生满冻疮,因常年翻捡垃圾,关节粗肿的格外突出,十只手指无一幸免。
景饶动动鼻子,像只鬣狗,龇牙咧嘴的嗅着花香。
它太过美妙了,好想珍藏起来。
可是,美妙与垃圾向来格格不入,握住玫瑰的掌心被坚硬的荆棘划破,硬厚的老茧早已感受不到疼痛。
他慢慢收紧手指,最后连一丁点血迹都没能渗出来。
景饶的家是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就在垃圾焚烧厂里面,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外来人,每天帮忙分拣和看围场,勉强赚点小钱维持日常生活。
墙板上挂着一双老旧的球鞋,那是他视为珍宝的东西,放在别人眼里却不堪入目。
地上的毛毯很干净,洗得已经看不出颜色,凝结成一粒粒疙瘩。
断掉的桌腿也被他用黑色胶带缠了几圈,勉强能在上面吃个饭。
如果和以前的日子比起来,这显然不是最差的。
集装箱内拥挤,他起初从工地上拖回来的木板床试图塞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倒头来还是只能靠床垫过活,哪怕上面沾着许多凝结的血迹。
景饶猜想,这肯定是某个女人来例假时染上的,因为洗不掉所以就给扔了。
这个“家”,肉眼可见的生活用品都是焚烧厂的管理员大叔嫌他可怜,施舍给他的,有些看上去还挺新的,冒着一股浓烈的皂粉味。
景饶捡回来的东西全是别人看都不看一眼就扔掉的废品,除了这朵玫瑰花,它是个意外,意外掉进来的,是不属于这里的。
但他很喜欢,试图供养着这个脆弱娇贵的小玩意。
于是,他从垃圾堆挑了一个还算完整的玻璃瓶当做玫瑰的温室,随地可见的泥土就是它的养料。
景饶动作轻轻,捏着花枝插了进去,小心翼翼的拿起喷壶朝它洒洒水。
他希望这朵小玫瑰不论环境多么艰苦,条件多么恶劣,都能克服……就像自己一样,永远的活下去!
景饶想过去上学,可城市是个隐形的魔鬼,会把他侵蚀的连血都不剩。那些不怀好意的年轻人更是游走在人间的幽灵,稍有不慎就会掉入他们设好的陷阱。
远离城市的喧嚣,郊区偏远的焚烧厂是仅有的安全地界,对于景饶来说,这里是个环形巨蛋,工人们的心肠都不坏。
他弱小又渺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选择与怜悯心大的人共存。
社会冷漠残酷,率先教会景饶能躲就躲,能避就避,这样才是安全的,这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倘若躲不开避不了,那就只有干挨着的份。
越这么想,景饶就越封闭自己,一整天下来说不上一句话,除非是工作时必要的交流,否则那张僵化的脸上很难有什么表情。
古怪又孤僻,和玫瑰的亮色格格不入。
景饶犹豫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用攒下来的钱去买块手机,方便以后上网查阅养花的知识和技巧,才能好好的照看它。
焚烧厂附近有一个小型商场,景饶被人来人往包围着举步不前,他是这里最异样的存在,被孤立也被嫌弃,接受所有排斥的目光。
商场里出来几个壮汉把他拦下,以为他要干伤风败俗的事。
“去去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保安往外赶。
景饶的声音嘶哑又难听,喉咙里发出闷鸣:“我...不是...我不是乞丐。”
保安却不管,说什么也不放他进去。
因为,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少年太吓人了,蓬头垢面,穿着凉拖,脚趾甲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垢。
他们堵住鼻子,往后退了退。
四周的人也在同一时间朝他投来无比嫌恶的视线。
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假面,看似光鲜靓丽的外表下藏着颗颗腐烂的心,自私又伪善。
景饶咬了咬牙,攥紧拳头,本就溃烂的皮肉如今看起来更加吓人,那些围观的群众像是看到病毒似的落荒而逃。
“再不走我们就要报警了!”保安捂住鼻子威胁。
走,当然要走。
景饶慢悠悠的转过身,宛如一团黑软的污泥缓缓流逝。
寒冬腊月,连鸟儿都有栖息的巢穴,而他依旧徘徊于街头,那双冻红了的脚趾渐渐发青发紫。
景饶抿着唇,停在一家澡堂前,屋檐上有风铃叮当作响,那是疾风呼啸而过的痕迹。
整整十分钟,他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终于引起了澡堂老板娘的注意,这个中年女人晃悠着肥胖的身体走出来,表情不善。
她环抱着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进来洗澡吗?”
老板娘有着宽厚的嗓音,不仔细听或许以为是男人在说话。
景饶在迟疑中不断确认,最后点了点头,便没有了下文。
老板娘侧身,让出一个狭窄的隙道,说:“外面冷,你先进来暖和会儿。”
景饶两眼放空,对于这种善意有些不适应,他垂着脑袋跟在老板娘身后。
……
这家堂子位置偏,离商场还有一段距离,在外面看就是个家庭式作坊,景饶有极大把握赌自己进得去,但也害怕会被拒之门外,不过幸好,如他设想那般没有任何偏差。
堂子里面布置偏和风,门帘上写了个黑体“汤”字,上几个台阶就到了一眼望去全是榻榻米的过道,和外面普普通通的招牌完全不一样,有种世外桃源的既视感。
一瞬间的诧异令景饶惶恐不安起来,他驻足,低头看着腿上的污垢,没再挪动脚步。
老板娘拿钥匙打开通往后院的门,转过身发现没跟过来的景饶,叹了口气:“放心,在我这儿没钱也能洗澡。”
少年紧了紧衣服,双眼蓦地警惕起来:“我有钱。”
“没关系,咱不收你的钱。”老板娘想要尽量柔和下来,怕自己这张不苟言笑的脸会吓坏孩子。
“您开门做生意不需要施舍我。”景饶眼睛散发着幽幽的光,态度坚决,“就跟这里的顾客一样,收我的费用,请让我堂堂正正的洗个澡!”
老板娘见他如临大敌全面戒备的样子,鼻头一酸,天晓得这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怎么会误以为她是做皮肉生意的……
“现在打开的这扇门,它直接通向大澡堂,专门提供给附近农名工洗澡用的,价格非常便宜,洗一次8元。”
“我老头去世的早,什么钱也没给我留,就留下两座宅院。我自己住嫌冷清就改造成了汤池,一个院子是普通澡堂,另一个院子开在景点大门附近,旅客慕名前来泡温泉。”
“放心吧,小伙,本地的都很少知道咱们这内有玄机。”
老板娘朝他招招手。
“我看你一直站着不进来,以为你没有收入来源,原来是我误会了。”
景饶慢吞吞的走过去,回头看到偏门处确实放置着引导牌,很接地气的写着“搓澡直走”。
老板娘笑笑,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少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去二楼,那里面有独浴,外面是床。今晚就好好休息,留下来跟他们那些没办法回家过年的店员,一起过个好年吧!”
面对再次而来的善意,景饶感到不安,天底下可没有掉馅饼的事。
他沉默不语,嘴唇闭的紧。
至于过年……
少年鼻头酸涩,今天竟是春节了。
老板娘把钥匙递给景饶,他没有接,而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脚太脏了。”
景饶畏手畏脚的举动让老板娘心疼,随后便吩咐店员给他拿一次性拖鞋穿。
那双带着裂纹的手指捧着拖鞋,犹豫好久还是不太敢玷污一尘不染的白。
“客人您好,单间从这边上。”
老板娘招呼过来的女店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声音袭来的时候令景饶打了个寒颤。
这里的女店员全部都化着淡淡的妆,时间呆的越长,他愈发觉得自己更低下,与整个澡堂早已相形见绌。
景饶重新缩起肩膀,默默地跟在后边。
……
窗外的雪还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景饶看着单间里的一切,认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他站在淋浴头下,洗了很多遍,结块的污垢被冲刷下来,白皙的身子很干净,可后背却多了无数道密密麻麻的疤痕。
景饶经历过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面对失去已久的温暖,没办法好好应对。
他嘴巴微张些许呆愣,脑海里似乎还在幻想老板娘到底出于何种目的帮助他?
这个世道,矜贫救厄的人可能会有,但绝不会被他遇上。
热水不停地从头顶浇灌而下,手里的沐浴露一个没抓住滚落下来,声响的余韵缓缓回荡在这间浴室里,也猛然惊醒了站在淋浴头下发呆的景饶。
他洗了多久?
空洞地眼睛回了回神,看向镜子时,吓了一跳。
里面这个泡得皱皱巴巴,浑身肿大,皮轻轻一戳就快要烂掉了的人……竟是自己?
景饶咧开嘴巴,原来他也有这么干净又这么触目惊心的一天。
分明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十分矛盾。
可按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奇怪。
景饶将浴室打扫干净,恋恋不舍的凑近那瓶沐浴液嗅了嗅:真好闻,跟他的小玫瑰一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