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乍响的第一秒,季烟汀从床上弹了起来。
梦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男人的脸却像蒙了层白雾,模糊不清,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画本,撕拉撕拉,撕了个干净。
而她站在他身侧,像被人强行锁在雕塑里,动不了分毫,只得眼睁睁看着男人手一抬,她那已成为碎片的画本如天女散花。
季烟汀翻身下床,目光在触及那本完完整整安安稳稳躺在桌上的画本时,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这只是个噩梦。这是她无比庆幸的第一个想法。
还好记不清脸,不然就是冥婚了。这是她无比庆幸的第二个想法。
季烟汀瞧了眼时钟,6:09。
她赤脚踩过毛绒绒的垫子,跨过丢得乱七八糟的漫画书,“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夏季清晨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将整个屋子挤得敞亮,窗外柔软的风把络州独有的烟火气捎得很远。
房门倏地被人笃笃扣响,相隔一扇门,夏阿姨的声音闷闷传过来:“小季,起床了没?早饭做好了,赶紧出来洗漱一下,开学第一天,别迟到了。”
季烟汀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缓缓呼出一口气,扬声道:“好。”
她关了空调,拉开一点窗,微风将清晨湿润新鲜的空气顺进来,掀动桌面上那册画本一页。
季烟汀换上衣服洗漱完,下了楼坐进餐厅,吃着夏阿姨准备的丰盛早餐。
夏阿姨才刚来没多久。先前的阿姨姓李,做饭实在不好吃,季烟汀一直忍着没说,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她辞退了,结果前不久她家里出了点事,主动请辞。辞职时握着季烟汀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自己的难处,眼睛里满是对这份高薪工作的不舍得。
季烟汀不动声色地从她掌心抽回手,一边佯装惋惜地给她付了最后一笔工资,还多转了一千块钱,一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自李阿姨任职以来,她足足瘦了五斤有余。
还好,这位新来的阿姨在做饭上很有心得,烧什么什么好吃。
夏阿姨问:“小季,你今晚想吃什么?”
“都行。”
“烧个鱼?你学习辛苦,吃鱼补补。”
季烟汀“嗯”了声:“好。”
“那……再来个丝瓜炒蛋,煮个番茄汤?”夏阿姨叨叨絮絮,目光瞥见楼上她紧闭的房门,又问,“你房间今天需要我打扫吗?”
“不用。”顿顿,季烟汀重复,“一直都不用。”
主卧一直都是季烟汀亲自打扫的,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复刻出她恰巧需要的那种精巧的乱中有序感。
搁在桌边的手机嗡的一声响,她点开一看,是来自远在天边的妈妈的打款消息。季烟汀没数后面究竟有几个零,无所谓,反正她也花不完。
季烟汀将最后一口小笼包塞入嘴中,照例给夏阿姨转了十五万块钱工资后,拉开椅子起了身,回了房间,将手机反锁进柜子里。
目光触及到那册静静躺在桌边的画本,定了定,随即将画本一起藏进柜子里,压在诸多典藏款漫画书的底下。
她背上包,勾过钥匙,随手将房门关上,跟夏阿姨打了声招呼:“我去上学了。”
-
市一中离她家很近,走过去不过一刻钟。蝉鸣混着燥热的夏天,车鸣声不止息,拥堵在路口,水泄不通。
检查巡逻的老师背着手杵在校门口,目光如同透视仪器上上下下扫描着进校学生的仪容仪表。而校碑处蹲了一排啃早饭的学生,借着那一片浓密的树荫乘会儿凉。
开学第一天的混乱程度不亚于哥斯拉进城。
好在今天是周五,过完今天她又是一条好汉,更何况明天还有漫画签售会。
她心情好了许多,背着包穿过人群,目光在公告栏高二学科分班情况表上扫视一圈,在八班的领域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学号01,季烟汀。
她松了一口气,没再往后看下去,唇角一弯。
市一中的传统向来是按综合成绩排班级学号,分越高学号越靠前,九班为理科重点班,八班为文科重点班。
八班在西教学楼的三楼,季烟汀沿着长长的楼梯上了楼,走廊喧闹声不断,糅合在一起的人声鼎沸而嘈杂,路过办公室门口时,严老师从窗口探出头叫住她。
“哎,季烟汀,你是在八班对吧?”
她停住步子,脊背挺直,点点头。
“那你帮我把他们语文作业收一下。”严老师嘱咐,“我这次带你们班。顺便跟他们说一声,今天早读前把作业交齐,其他课代表名单我贴在教室后面了,然后早读自我介绍,第一节我的课,让他们准备一下。”
季烟汀又点点头,“嗯。”
季烟汀成绩好,人听话又能干,长得还漂亮,老师们基本上都很喜欢她,就是平时话少了点,不过这样在班里也容易树立起威信,严老师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那你去吧。”
“嗯。”
转身之际,她听见身后荷塘月色手机铃声响起,伴着悠长的笛声,严老师接起电话:“喂……什么?为什么往我们班多加一个人?这是重点班又不是野草班啊那么随便……从九班过来的?那也不行啊,文理能一样吗……上学期期末语文130?行吧知道了,但学号得往后排……”
声音被走廊上的喧嚣彻底盖住,季烟汀收回注意力。
130?
她默默警戒。
谁啊?居然和她考一个分数。
季烟汀伸手弹了一下书包带子,鼓了鼓嘴,随后又恢复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慢吞吞沿着走廊寻找新教室,找到后转身进了门。
教室里比外头还要混乱,大家在新班级里找着旧班级的老同学聊得火热,还有几个还在争分夺秒奋笔疾书赶作业的,季烟汀一眼扫过去,也瞧见几个熟面孔,见她进来便笑着挥挥手,她点头以示回应。
座位表被投影在大屏幕上,季烟汀迅速找到自己的名字相对应的位置,放下书包后,走上讲台。
“安静一下。”她指关节扣了扣讲台,声音算不上多大,没什么语调起伏,像汪冷泉似的。
季烟汀的号召力向来不错,她成绩好,在原先班级经常被问题,都会一一解答,但话却少,似是不喜交流也不喜玩笑,平常就冷冷清清一个人坐窗口学习,跟大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加上由于经常获奖上主席台,其他班的同学对她也有所耳闻。
于是她一开口,底下人便真的陆陆续续静下来。
她朝下扫了一圈,才复述道:“我们班接下来由严老师带,课代表名单贴在教室后面,早读前将各科作业交给课代表,今天的早读用于自我介绍,第一节课是语文,大家准备一下。”
有个原先和她同班的男生立即大声附和:“好的,季学霸!”
周围人的目光聚过去,男生紧接着又道:“语文作业还差两页,能不能通融一下啊季学霸?”
一片哄笑声中,季烟汀强行压住要跟着一起笑的唇角,肃着脸摇摇头:“不行。”
男生哀嚎:“啊——”
–
季烟汀交了其他几科作业后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她的桌上已经叠了厚厚一沓作业本,数了数,二十本,还差五本,等了一会儿,早读时间快到了,仍没有人来交,她捏起笔便要记下名字。
桌沿下方偷偷爬上来一只手,探到那沓作业,刚要飞快地抽出一本,被季烟汀眼疾手快地摁住,偏头往桌边底下一望。
方才喊她“通融一下”的男生正蹲在地上,见被逮个正着,绽出一个笑,央道:“季学霸,帮个忙,就一分钟,随便来一本。”
季烟汀铁面无私:“不行。”
费非度递上一包泡椒凤爪作为贿赂品。
她指尖稍一动,前面的同学看了半天热闹,取笑道:“狒狒,你贿赂谁呢?人学霸不是这种人。”
季烟汀的心念瞬间烟消云散,抱起作业起了身,只淡淡提醒了句:“严老师不会那么快看作业的,你自己补完交上去也来得及。”
她没再给他抽作业本的机会,抬脚就往外头走,迎面有人喘着气直冲冲跑进来,她立即止步,勉强躲开相撞。
那人一愣,嘴里念着道歉,侧身进了教室,季烟汀从她身上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时隐隐听见那个女生兴奋的声音:“你们猜我刚去办公室交作业时看见了什么!我们班要从九班转来一个巨……”
剩下几个字被吞没在教室的聊天声中,饶是季烟汀已屏住呼吸努力辨认,仍模糊到分辨不清。
巨什么?
成绩巨好?
季烟汀胡乱猜测。
走廊上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或趴在走廊边聊天,或握着水杯往教室赶。她经过各个班级时透过窗一瞥,不少班主任已站在讲台前管理秩序了。
光线透过窗倾斜着将课桌划为亮暗两种色彩,老师的声音从敞开的窗中隐隐传出来。
“新学期,由我来担任大家的班主任……”
季烟汀随意听了两句,是很老土的开场白。
实际上开学后的一切都是无趣又常见的,常见的走廊,常见的桌椅,常见的阳光倾落的角度……还有她那常见的心情——一踏进校门,快乐吗喽爆改阴郁幽灵。
余光处有人合上不远处办公室的门,“啪嗒”一声细微的响动在班主任严肃嗓音下几乎微不可闻,却意外地被她的耳朵敏感捕捉。
她顺势从教室内的景象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在走廊那头轻轻一点——
阳光自对面洒落,有人逆着光迎面而来,面容被一片昏暗笼罩得模糊不清,就像是撕碎时空裂缝从梦里而来。
说不上为什么,她蓦地怔住。
早读铃骤然响起,像是某种预告吹起命运号角,随着慢了半拍的心跳撞击灵魂,微妙的、错乱的、像是整个世界为之坠落的。
她下意识手指一颤,怀中作业本倾斜,哗啦啦洒落一地。
书本砸地发出巨响,季烟汀整个人过电般,倏地醒了,低头一瞧摊在地上的作业本,顾不上其他,赶紧蹲下身去捡。
阳光垂落,有道影子逐渐靠近,她看见有双鞋停在面前,一阵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后,余光处有个人蹲下身,帮她捡起几本作业,递过来。
“谢谢。”季烟汀伸手接过作业,抬起眼顺着他白清瘦修长的手指向上望,视线慢吞吞滑过校服领口、脖颈、下巴,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那人下颌线清晰,眉骨立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就这么单膝跪在她面前,手肘搭在膝盖上,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半垂着眼瞧她,在相隔不到一米的空气里与她视线交织。
四目相对间,她怔忡,大脑卡机半天,总算运转出来两个字,自动补全了冲进教室的女生的话——
【巨帅。】
在青涩的年纪里,他的长相是难得一见的暧昧型,仿佛每个毛孔都写着“哥有一片池塘”,穿着最板正的校服,拿着传说中“看狗也深情”的目光,随意一眼都跟钓人似的,几乎矛盾的落差感碰撞出极致诱惑力。
就像……像……
【像夜店里的男公关。】
她的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一句形容,又被这么个形容吓得一个激灵,悄悄唾弃自己:【季烟汀,你真龌龊!】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的“男公关”身形一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紧接着不可置信般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季烟汀停顿了两秒,茫然:“什么?”
【我刚说话了吗?没有吧?】
耳边专属于季烟汀的那道嗓音以一个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语调响起,先是说他像男公关,后是骂自己龌龊,蒙了层纱似的,质感略显朦胧。
他的目光定定凝在她的丝毫未动的唇上,错愕,思绪纷乱间,有个可能性在脑海间缓缓成型……
他抿了下唇,疑心是自己多想,垂了眼道:“没事,我幻听了。”
季烟汀点点头,起了身。
【吓死了,还以为一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了,幸好幸好。】
他的动作又是一顿,揉了揉耳朵,目光止不住向身侧人上瞥,疑心像海浪再度卷起波澜,催促他引导她开口以窥真相。
迟疑片刻后,他佯装随意地问:“你去办公室?”
“嗯。”
“我帮你?”
“谢谢,不用了。”
季烟汀的反应礼貌又平淡,和平常并无不同,他盯着她的唇瓣,没有得到自己怀疑的答案,心下略松一口气,接着伸手,在她反应过来前,不容置喙地抱走她怀里的作业,迈开长腿向前:“我帮你吧。”
季烟汀赶紧几步跟在他身侧,没有再出声拒绝。
但是令他苦恼的那道质感朦胧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们学校里居然还有长成这样的帅哥?】
【不应该啊,长成这样,我怎么对他没有半点印象?】
【他刚从办公室出来,应该就是从九班转来我们班的那位吧。】
余光处,有道目光有意无意在他脸上游走,似有若无的。
【受不了,这脸实在太称心了,好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在一声声感叹中,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第六感对着脑海中的琴弦挥手一拨,那道方才仅被判定为是幻听的猜测再次浮出水面。
最后,他止住步子,扭过头,视线再度落在她的唇瓣上,充满试探:“我叫周予酌。”
“……”
她不由转头,刹那之间,四目相对,他读见她眼底的惊愕,望见她紧闭的唇,以及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怎么叫这个名字?】
迷雾被陡然拨开,第二声早读铃停下,世界仿佛静止,只剩下心脏往胸腔内重重一砸。
与季烟汀碰见的第一百秒,周予酌确认。
他真的能听见她的心声。...